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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4 0
我叫林慧,今年52岁。
一个刚刚拿到退休证,时间多得发慌,心里空得长草的女人。
我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从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学徒工,熬到车间里人人见了都要喊一声“林姐”的主任。
退休那天,厂长亲自把大红本本递到我手上,说了一堆“辛苦了”、“贡献了青春”的客套话。
我笑着,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不是舍不得,是茫然。
就像一匹拉了一辈子磨的驴,突然被解开了缰绳,告诉你,你可以去吃草了,去撒欢了。
可我站在原地,除了转圈,已经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了。
我的生活,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前夫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跟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跑了,留下一个女儿佳佳和我。
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佳佳拉扯大,供她读完大学,看着她在大城市里扎了根,结了婚。
现在,我退休了,任务完成了。
佳佳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劝我多出去走走,跳跳广场舞,报个老年大学。
我知道她是好意。
可我不想。
那些广场舞的音乐吵得我头疼,老年大学里的课程又让我觉得像在完成新的KPI。
我只想静静。
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两居室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启动的嗡嗡声,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敲在空虚上。
太可怕了。
有一天,我在手机上刷短视频,大数据给我推送了一个相亲直播间。
主播唾沫横飞地介绍着一个个嘉宾。
“三号男嘉宾,庚德生,48岁,农村户口,未婚,无不良嗜好,会种地,会养猪,想找个踏实本分的女人过日子!”
屏幕里出现一个男人,黑,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对着镜头,局促地搓着手,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弹幕里一片嘲讽。
“这条件还敢上直播?”
“哪个女人瞎了眼会看上他?”
“估计是想找个免费保姆吧。”
我看着那个男人的脸,那双眼睛,清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
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我给主播刷了个小礼物,发了条私信。
“我想了解一下三号男嘉宾。”
我的生活,就是从这条私信开始,拐进了一条我从未设想过的土路。
我和庚德生加上了微信。
他的头像是系统默认的风景图,朋友圈一片空白。
我发了个“你好”过去,等了半个小时,他才回过来两个字。
“你好。”
我有点想笑,这人,是刚通网吗?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时候是我问,他答。
“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呀?”
“种地,喂猪,上山砍柴。”
“有什么爱好吗?”
“……算不上爱好,喜欢听听收音机里的戏。”
“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呢?”
这个问题发出去,他沉默了更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了,准备放下手机去拖地。
屏幕亮了。
“以前家里穷,要照顾我妈,耽误了。”
短短一句话,我却好像看到了他大半辈子的辛劳和无奈。
我对他,有了一丝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周末,我跟女儿佳佳视频,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
“佳佳,你说,妈要是再找个老伴儿,你支持不?”
佳佳正在敷面膜,闻言差点把手机扔了。
“妈!你说什么呢?你疯啦?你这个年纪还折腾什么?我爸当年那么对你,你还没受够男人的苦?”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还没受够吗?
当年王建国卷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跟着那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抱着年幼的佳佳,哭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种被掏空、被背叛的绝望,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一样的。”我小声辩解。
“有什么不一样的?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妈,你听我的,安安生生养老,我还能缺你吃缺你穿了?你要是觉得闷,就来我这儿住,我给你报个最高档的旅游团,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可她不懂,我缺的不是钱,不是旅游,不是那些浮在表面的热闹。
我缺的,是一个能在我起夜时,帮我递杯温水的人。
是一个能在我看着电视睡着时,给我搭条毯子的人。
是一个能在我炒菜多放了盐时,一边抱怨“齁咸”一边把菜吃完的人。
我缺的,是人间烟火。
挂了电话,我看着庚德生黑漆漆的头像,发了条信息。
“下周末,我去你那儿看看,方便吗?”
他几乎是秒回。
“方便。”
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看到他那副受宠若惊的局促模样。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又转了一个小时的城乡小巴,下车的时候,腿都麻了。
庚德生早早等在车站。
他还是穿着那件蓝外套,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
看到我,他紧张得又开始搓手,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林,林姐……”
“叫我林慧吧。”我笑了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家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
我穿着一双带跟的小皮鞋,走得歪歪扭扭。
他几次想伸手扶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默默地走在我前面,把一些大点的石子踢到路边。
这个细节,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他家是个典型的农村院落,泥墙,石棉瓦的屋顶。
院子扫得很干净,几只老母鸡在角落里悠闲地啄食。
屋里光线有点暗,但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毛主席画像。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柴火味和泥土的清新。
“你坐,你坐,我给你倒水。”
他手忙脚乱地从一个暖水瓶里倒了杯水给我,用的是一个带大红喜字的搪瓷缸子。
我捧着温热的缸子,打量着这个家徒四壁,却又异常干净的屋子。
这就是他生活了四十八年的地方。
中午,他要做饭。
我跟着进了厨房。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简陋的厨房。
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土灶,一口大黑锅。
墙被熏得漆黑。
他有些不好意思,“烟大,你出去等吧。”
我没动,看着他熟练地添柴,烧火,切菜。
他的刀工很好,土豆丝切得又细又匀。
案板上只有一小块猪肉,他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用油纸包好,放进一个吊在房梁上的篮子里。
“中午就我们俩,吃不了多少。”他解释道。
我心里一酸。
我知道,那半块肉,可能是他准备吃好几天的。
饭菜很简单,一个炒土豆丝,一个白菜炖豆腐,还有一碗泛着油花的肉片汤。
他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肉。
“你吃,你吃,城里来的,吃不惯我们这儿的粗茶淡饭。”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片,再看看他碗里清汤寡水的白菜豆腐,鼻子有点发堵。
“你也吃啊。”我夹了一筷子肉到他碗里。
他愣了一下,黝黑的脸又红了,埋着头,大口地扒着饭,没再说话。
那天下午,他带着我,在他家屋后那片地里转了转。
他指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告诉我,这是菠菜,那是萝卜。
他指着远处的山,告诉我,春天的时候,山上的野花都开了,好看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扎根于土地的,踏实而满足的光芒。
临走的时候,他从鸡窝里掏了十几个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又从地里拔了一捆新鲜的菠菜,用一个蛇皮袋装好,非要我带上。
“自己家养的,没喂饲料,你拿回去给,给佳佳尝尝。”
他连我女儿的名字都记住了。
我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坐在回城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心里五味杂陈。
我决定了。
我要嫁给他。
这个决定,像一颗炸雷,在我小小的家庭里炸开了锅。
佳佳在电话那头尖叫。
“妈!你是不是被骗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个农村的光棍,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图你什么?不就图你的退休金,图你给他当牛做马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见了他一面!妈,我求你了,你别犯傻行不行?你要是嫁过去,你那些老同事,老邻居,怎么看你?我以后怎么跟人说?说我妈一个退休主任,嫁给了一个农村种地的?”
佳佳的话,句句戳心。
是啊,面子。
我在厂里当了一辈子“林主任”,习惯了被人高看一眼。
嫁给庚德生,就意味着我要放弃这一切,去过一种截然不同的,在别人看来是“往下走”的生活。
我犹豫了。
那几天,我彻夜难眠。
一边是女儿声泪俱下的劝阻和对未来“丢脸”的恐惧。
一边是庚德生那张质朴的脸,和他给我夹肉时笨拙的样子。
我打开手机,想跟他说,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却看到他发来的一张照片。
是他家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开花了,火红火红的。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花开了。”
就这三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回了他一句。
“等石榴熟了,我来摘。”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彩礼,没有三金,没有像样的婚礼。
我只是把我的退休手续、社保关系,一股脑转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小镇上。
然后,我收拾了两个大皮箱,告别了我住了几十年的家,告别了那些熟悉又疏远的邻居,再一次坐上了那趟开往乡下的长途汽车。
佳佳到底还是没来送我。
她只在微信上给我转了一大笔钱,留言说:“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钱你拿着,万一……我是说万一,在那边过不下去了,随时回来,家里永远有你的房间。”
我看着那串数字,点了退还。
然后我回她:“佳佳,妈不是去受苦的。妈是去找日子过的。”
是的,找日子过。
不是混日子,不是熬日子,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到了庚德生家,村里来看热闹的人,把小小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探究的、好奇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瞧,就是这个城里女人,听说还是个干部呢。”
“啧啧,放着城里的福不享,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图啥呀?”
“还能图啥,老庚走了大运了呗,白捡一个有退休金的老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
庚德生挡在我身前,对着人群,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句。
“看啥看!有啥好看的!都回去!”
人群讪笑着散开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
“林慧,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没事,我不在乎。”
怎么可能不在乎。
我的心,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
为了迎接我,他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遍,虽然还是那间泥瓦房,但墙壁白得晃眼。
他还买了一张新床,红色的雕花木床,上面铺着崭新的龙凤呈祥的被褥。
我知道,这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晚上,几个跟他关系好的邻居过来吃了顿饭,就算是我们的婚宴了。
大家喝了点酒,说了些祝福的话,闹哄哄的。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灌得满脸通红,不停地跟人说着“谢谢,谢谢”。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好像也挺真实的。
比我以前参加过的那些,在星级酒店里举办的,人人衣着光鲜,说着场面话的婚宴,要真实得多。
夜深了,客人都走了。
庚德生收拾完碗筷,把院子门插上。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张崭新的大红床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我坐在床边,心跳得像打鼓。
说实话,我紧张。
我和王建国离婚后,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无性生活。
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我既陌生,又恐惧。
庚德生呢?他一个四十八岁的光棍,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
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我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角。
他走过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和烟草味。
他在我身边坐下,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声。
我感觉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屋子里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他是不是后悔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一个52岁的老女人,皮肤松弛,身材走样,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
还是说,他跟那些村民想的一样,娶我,真的只是为了我的退休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屈辱,难堪,失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早该想到的。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哪有什么不图你什么的爱情,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年纪。
我咬了咬嘴唇,决定打破这令人窒身息的沉默。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也要亲耳听到。
我抬起头,正准备开口。
“那个……”
“那个……”
我们俩竟然同时说话了。
我愣住了。
他黝黑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你先说。”他赶紧道。
我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庚德生,我们把话说开了吧。你娶我,到底图什么?你要是图我的钱,你明说。我的退休金,每个月有四千多,在这个地方,足够我们俩过得很好。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急切和委屈。
“我不是图你的钱!”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手不停地搓着。
“林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个城里人,还是个干部,有文化,有见识。我呢?我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大字不识一箩筐,身上总是一股汗臭味。”
“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会愿意嫁给我。”
“村里人都说我走了狗屎运,说我图你的钱。我听了,我心里难受!”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就是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天黑了,家里有盏灯亮着。吃饭的时候,桌对面有个人。生病了,有个人能给递杯水。我……我就想过那样的日子。”
他说得很慢,很笨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里掏出来的。
我看着他,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他跟我一样。
我们都是在茫茫人海里,寻找那一点点人间烟火的孤独的人。
他停下脚步,重新在我身边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而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热,很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慧,”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刚来,不习惯。我……我也紧张。我这辈子,没跟女人这么近过。”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我……我怕我笨手笨脚的,弄疼你,让你不舒服。”
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今晚,你就安心睡。我……我去外屋睡。”
说完,他像是怕我反悔似的,拿起炕头的一床旧被子,逃也似的就往外走。
我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男人,这个被所有人认为是图我钱、图我身子的男人,在这个属于我们的新婚之夜,想的却是怕弄疼我,怕我不习惯。
他宁愿自己去睡冰冷的外屋,也要给我一份尊重和体谅。
我坐在那张大红色的婚床上,一个人,久久没有动弹。
夜里,我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
我睁开眼,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一个黑影在床边蠕动。
我吓了一跳,刚要喊出声。
那个黑影开口了,是庚德生的声音,压得极低。
“是我,林慧,别怕。”
我松了口气,“你怎么进来了?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他没说话,只是继续他手上的动作。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正拿着一块布,小心翼翼地,在床脚下塞着什么。
“你干嘛呢?”我更奇怪了。
“这床……有点不平,我怕你睡着不舒服,翻身的时候会响。”他小声说,“我找了点旧布,把它垫平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张床,是他新买的。
他自己都没舍得睡,却在半夜偷偷溜进来,只是为了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给修正了,怕影响我睡觉。
他弄好之后,又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
“外面冷,你回来睡吧。”我终于开口了。
他的脚步顿住了。
“我……我打呼噜,怕吵着你。”
“我不怕吵。”我说,“床这么大,睡得下两个人。”
他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走回来,在我身边躺下,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离我隔着一尺远。
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
我往他那边挪了挪,主动把手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微凉的夜里,依然那么滚烫。
那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做。
只是静静地躺着,手握着手,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身边了。
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烧柴声。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看到他正蹲在灶膛前,往里添柴火。
灶上的大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醒啦?快去洗脸,我熬了小米粥。”他回头冲我笑,牙齿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白。
我看着他的笑脸,突然觉得,这乡下的清晨,这简陋的厨房,这呛人的柴火味,一切都变得那么生动,那么可爱。
婚后的日子,平淡,琐碎,却也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磨合”。
我做的第一顿饭,就差点把厨房点了。
我用惯了煤气灶,根本掌握不好土灶的火候,火一下子蹿得老高,把锅里的油给点着了。
我吓得尖叫,庚德生从院子里冲进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锅盖,迅速盖在锅上,火才灭了。
我看着他被熏得漆黑的脸,吓得腿都软了。
他没骂我,只是叹了口气。
“跟你说了我来弄,你非要逞能。”
然后,他默默地把锅刷干净,重新倒油,炒菜,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我站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里又委屈又难过。
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吗?
我以为的田园牧歌,其实是连火都生不好的狼狈。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闷。
我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尝尝这个,我自己种的,甜。”
我愣愣地看着他。
“别想那么多了。”他说,“城里的东西跟咱这儿不一样,你慢慢学,总会习惯的。以后烧火这种粗活,我来干,你就在旁边看着就行。”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进碗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却总是在用最朴实的行动,包容我所有的笨拙和不适。
还有洗衣服。
我把我们俩的衣服扔进一个大盆里,倒了半瓶洗衣液,搓了半天,泡泡多得快要溢出来。
等我端着盆去院子里的水井旁准备清洗时,傻眼了。
没有水龙头,只有一个辘轳。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水桶扔下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摇那个辘轳,结果摇了半天,水桶在井里晃晃悠悠,就是打不上水。
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摇上来一桶清冽的井水。
他看着我那一盆“泡泡山”,哭笑不得。
“你这是洗衣服,还是做买卖的?”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打了好几桶水,把那些衣服来来回回漂洗了四五遍,才算干净。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让我洗衣服了。
每天早上,他都把换下来的脏衣服,连同我的,一起拿去洗了,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我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飘荡的衣物,男人的,女人的,混在一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这就是过日子吧。
我开始尝试着融入这里的生活。
我跟着他下地,他干活,我就在田埂上坐着,给他递水,递毛巾。
我看他熟练地除草,施肥,看着那些庄稼在他手里,一天天茁壮成长。
我开始能分清韭菜和麦苗,开始认识那些我以前只在菜市场见过的蔬菜,它们在土里最原始的样子。
村里的女人有时候会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聊天。
我一开始不敢过去,怕听她们说闲话。
后来,庚德生鼓励我。
“去吧,跟她们说说话,别总一个人闷在家里。”
我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她们看到我,果然安静了一下,眼神里还是带着审视。
一个叫桂芬嫂子的快人快语,直接问我:“林姐,你在城里退休金那么高,干嘛非要嫁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啊?”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怎么回答。
我笑了笑,说:“城里是好,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但太吵了。我这辈子,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到了这儿,晚上静悄悄的,听着外面的虫叫,我睡得特别香。”
我又说:“而且,你们这儿空气好,水好,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没农药。我以前在城里,三天两头感冒,来了这几个月,一次都没病过。”
我说的是实话。
我的睡眠质量确实好了很多,以前的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也都不见了。
她们听了,将信将疑,但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那倒是,我们这儿山好水好,就是穷了点。”
“林姐,你可真会说话。”
慢慢地,她们开始接纳我。
她们会教我怎么纳鞋底,怎么用野菜包饺子。
我也会给她们讲城里的新鲜事,教她们怎么用智能手机看天气预报,怎么在网上买东西。
我发现,她们其实并不坏,只是见识少了一些,说话直了一些。
剥开那层粗糙的外壳,里面都是一颗颗善良、朴实的心。
我和庚德生的日子,就像院子里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溪,平静,安宁。
我们很少吵架。
他脾气好,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吵架。
每次我因为什么事发了火,冲他嚷嚷,他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等我发泄完了,他才默默地去做事,或者给我倒杯水。
搞得我每次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都觉得没劲。
有一次,我因为佳佳在电话里又跟我闹别扭,心情特别差,就冲他发火。
“你看看你这个家,什么都没有!连个洗衣机都没有,电视还是个老古董!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跟你!”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
他愣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
我以为他生我气了,心里七上八下的。
结果,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有五千块钱,是我攒了准备修房顶的。你明天去镇上,看中哪个洗衣机,就买了吧。”
我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存折,上面的每一笔,都是几十、一百地存进去的。
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一分一分地,从牙缝里省下这些钱的。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我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我不要洗衣机,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混蛋,我说胡话,你别当真!”
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不哭了,不哭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我知道,我不能再伤害这个,把心都掏给了我的男人。
转眼,就到了秋天。
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挂满了一个个红彤彤的石榴,笑得咧开了嘴。
庚德生摘了一个最大的,擦干净了,递给我。
“熟了,你尝尝,甜。”
我剥开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一颗颗红宝石。
我捏了一颗放进嘴里。
真甜啊。
从心里,一直甜到指尖。
佳佳还是来了。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一辆网约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她穿着一身名牌,踩着高跟鞋,看着我们这个泥土院子,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妈,你就是住在这种地方?”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嫌弃。
庚德生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她,赶紧放下斧子,在身上擦了擦手,迎上去。
“是……是佳佳吧?快,快进屋坐。”
佳佳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进屋里。
她像个来视察的领导,把屋里屋外都巡视了一遍。
当她看到那个土灶台,和墙角堆着的柴火时,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妈,你现在每天就用这个做饭?”
“嗯。”我点点头。
“你每天就睡在这张床上?”她指着我们的婚床。
“对啊。”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你这是在自虐!”
她转头,怒视着庚德生。
“我妈有高血压,有风湿,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让她住在这种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让她吃这种没油没水的饭菜?你安的什么心!”
庚德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不下去了。
“佳佳!你怎么说话呢!这是我的家,庚德生是我的丈夫,你说话客气点!”
“家?丈夫?”佳佳冷笑一声,“妈,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他就是个农民!他能给你什么?他除了会种地,还会干什么?你看看他,浑身上下,哪一点配得上你?”
“他配不上我,谁配得上?你那个只会花言巧语,最后卷走所有钱跟小三跑了的亲爹吗?”
我被她气昏了头,口不择言。
“你!”佳佳的脸瞬间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我戳到了她心里最深的痛处。
从小到大,父亲的缺席,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气氛,降到了冰点。
最后,还是庚德生打破了沉默。
他走到佳佳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佳佳,我知道,你担心你妈。是我不好,我没本事,让你妈跟着我受委屈了。”
“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我会用我这条命,对她好。”
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真诚。
佳佳愣住了。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一个长辈,会这样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
那天晚上,我留佳佳住下。
她一百个不情愿,但天色已晚,她也只能留下。
晚饭,庚德生拿出了他准备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炒了一大盘。
他还特意去邻居家,借了一瓶好酒。
饭桌上,他不停地给佳佳夹菜。
“佳佳,你尝尝这个,这是我自己熏的腊肉,香得很。”
“佳佳,多吃点,你太瘦了。”
佳佳一直板着脸,不怎么动筷子。
吃完饭,庚德生要去收拾碗筷。
我拉住他,“今天我来吧。”
我把佳佳也叫进了厨房。
厨房里,我一边洗碗,一边对佳佳说:“佳佳,我知道你觉得妈委屈了。但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我在城里那套房子,亮亮堂堂,什么家电都有。可我一个人守着那个空房子,心里是冷的。”
“在这里,房子是破了点,但每天早上,我都能在饭香味里醒来。晚上,有人陪我说话。下雨了,有人提醒我收衣服。我心里,是暖的。”
“你爸当年,嘴上说得多好听?他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结果呢?庚德生,他嘴笨,不会说话,但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
我指了指灶台上那半块用油纸包着的腊肉。
“这腊肉,是他准备过年吃的。你来了,他全拿出来了。”
“你来的路上,那条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吧?前几天,他一个人,拉了一板车的石子,把那些坑都给填平了。他说,怕你开车来,把车胎颠坏了。”
“佳佳,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他说了什么,是看他做了什么。”
佳佳低着头,沉默了。
我看到,有眼泪,从她脸上滑落,掉进了水池里。
那天晚上,我让佳佳跟我睡,让庚德生去外屋挤一挤。
躺在床上,佳佳抱着我,像小时候一样。
“妈,对不起。”她小声说。
“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我拍着她的背。
“妈,他……他对你真的好吗?”
“好。”我毫不犹豫地说,“他是我这辈子,遇到的,对我最好的男人。”
佳佳没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第二天,佳佳要走了。
临走前,她把庚德生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只看到,庚德生一个劲儿地点头,眼眶红红的。
然后,佳佳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庚德生手里。
庚德生拼命推辞。
“佳佳,这使不得,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给你的!”佳佳的声音还有点硬邦邦的,“这是给我妈的!密码是她的生日。你们要修房子,要买家电,都从这里面拿。别让我妈再跟着你受苦了!不然,我随时会把她接走!”
说完,她转身就上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庚德生拿着那张银行卡,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林慧,这……”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卡,放进我的口袋。
“她给你,你就拿着。这是她的一片心意。”我笑着说,“看来,我们家很快就能用上洗衣机了。”
他看着我,也憨憨地笑了。
阳光下,他脸上的皱纹,都像是舒展开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但又无比熨帖地过着。
我们用佳佳给的钱,把屋顶的石棉瓦换成了红色的琉璃瓦,还把院墙也重新砌了。
我们买了新的洗衣机,新的大彩电,甚至还装了热水器。
每次洗完热水澡,我都觉得幸福得像是活在梦里。
庚德生学会了用微信。
他开始发朋友圈了。
第一条朋友圈,是他拍的一桌子菜,是我做的。
配文是:“媳妇做的饭,香!”
下面一堆村民点赞评论,都是“老庚有福气”之类的话。
他拿着手机,给我看那些评论,笑得像个孩子。
我也开始在我的朋友圈,分享我的乡村生活。
我拍清晨带露珠的蔬菜,拍院子里晒太阳的猫,拍庚德生在田里劳作的背影。
我以前那些同事、朋友,一开始都是震惊。
“林姐,你真去农村了?”
“天哪,这日子你能过得惯?”
慢慢地,评论的风向变了。
“林姐,你这生活也太惬意了吧!真正的田园生活啊!”
“这菜看着就新鲜,羡慕了!”
“林姐夫看起来好踏实啊,你真有福气。”
我看着这些评论,笑了。
是啊,幸福不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只要我自己觉得幸福,就够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和庚德生结婚快一年了。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其实,我们俩都没记着。
还是佳佳打来电话提醒我,还给我们订了一个大蛋糕,让镇上的蛋糕店送过来。
晚上,我炒了几个好菜。
庚德生破天荒地,没喝酒。
我们俩,就着昏黄的灯光,吃着蛋糕。
“林慧,”他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嫁给我,你后悔过吗?”
我放下叉子,也认真地看着他。
“庚德生,我问你,如果我当初没嫁给你,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想了想,说:“还是跟以前一样呗。一个人种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守着这个破院子,等着老死。”
“那我呢?”我说,“如果我没嫁给你,我也会跟以前一样。一个人守着那个空房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着电视睡着,等着老死。”
“我们俩,就像两根孤零零的柴火,扔在世界的两个角落,只能自己燃烧,自己熄灭。”
“但是现在,”我握住他的手,“我们俩,被命运捆在了一起。我们可以互相取暖,把日子烧得旺旺的。”
“所以,我不后悔。我只后悔,没有早点遇到你。”
他的眼圈,又红了。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所有的情绪,都写在了眼睛里。
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进了里屋。
我以为他又是去拿那个存折,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
手里,捧着一个木盆。
盆里,是满满一盆热水,还冒着热气。
他把木盆放在我脚下,然后,蹲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林慧,我……我没啥本事,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这一年,辛苦你了。”
“我……我想给你洗洗脚。”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洗脚?
他要给我洗脚?
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妈在我小时候给我洗过脚,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就算是王建国,在和我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你……你干什么!快起来!”我慌乱地想把脚缩回来。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
他的手,那么有力,那么温暖。
“别动。”他轻声说,“就让我给你洗一次。”
他脱下我的鞋,我的袜子,把我那双因为常年站立而有些变形的脚,轻轻地放进了热水里。
水温刚刚好。
一股暖流,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
他蹲在地上,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那么卑微地蹲在我的脚下。
他低下头,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仔細地,揉搓着我的每一根脚趾,我的脚心,我的脚跟。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仿佛他捧着的,不是一双普通女人的脚,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顶,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侧脸。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想到我这一生。
我想到我那个薄情寡义的前夫,想到我一个人拉扯女儿的艰辛,想到我在工厂里受过的委屈,想到我退休后那段空虚迷茫的日子。
我这辈子,要强了一辈子,也辛苦了一辈子。
我以为,我的下半生,就会那么孤零零地,在寂寞里终结。
可是,我遇到了他。
这个男人,他没给我买过一束花,没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
他给我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粥,是一件晾干的衣,是一条被填平的路,是一个温暖的家。
现在,他蹲在我的脚下,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告诉我,他心疼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滴,两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掉进那盆热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我哭了。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一种被爱,被珍惜,被妥帖安放的,巨大的幸福感。
我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那呜咽声,还是从指缝里,一声一声地溢了出来。
庚德生听到我的哭声,抬起头,慌了神。
“林慧,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我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那……那是水太烫了?”
我还是摇头。
他彻底没辙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你别哭啊,你一哭,我……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
我看着他那副焦急又无助的样子,“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我这一哭一笑,把他彻底搞蒙了。
“你这……到底是咋了嘛?”
我伸出手,擦了擦眼泪,也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珠。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郑重地告诉他。
“庚德生,我爱你。”
他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过了好半天,他的脸,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尖。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少年般的羞赧。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我,只是用更轻的力道,继续给我洗着脚。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水声,和我们俩,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我知道,他听懂了。
我也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俩这辈子,就再也分不开了。
我们的根,已经紧紧地,盘绕在了一起,扎进了这片朴实的土地里。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我们可能会生病,会衰老,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但是,我再也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这么一个人,在我身边。
他会给我端来一碗热粥,会为我披上一件衣裳,会在我哭泣的时候,手足无措地安慰我。
他会蹲下身,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温暖我冰冷的脚。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辈子,能遇到一个这样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的人。
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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