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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峡河初秋 | 峡河西流去

排行榜 2025年09月25日 02:35 3 cc
陈年喜:峡河初秋 | 峡河西流去

秋色。视觉中国|图

今天依然是阴雨天气,峡河漫长的秋雨季节提前来到了。野桃和八月炸成熟在枝头,地里的豆棵、山上的洋槐树叶渐渐显出黄迹。在家门前的石头上,我坐了很久,像秋风一样不知所措。

相同的情景发生在四十五年前。家门前的青石上,坐着一位少年,他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是他的妹妹,只有三岁。父亲和母亲去山上干活了,哥哥们去了学校,都要到天黑才回来。这个小女孩,若干年后,在她十三岁生日即将到来的初秋离开了这个世界。天空小雨淅沥,时断时续,能看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一阵子干了,一阵子湿了,仿佛一种游戏。少年看着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树木,一天天由绿变黄,由浅黄而深黄,看着村子的气色也一点点加深加重,变旧了,变老了。他想着人一辈子和草木、季节的相似与区别,想着遥远的山外世界,想着自己就要长大了,长大了会怎么样,去向哪里,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惆怅。

今天要做的事是写一篇至少三千字的稿子。躺在椅子上,抱着平板电脑,却久久敲不出一个字。无话可说,大概是当下很多人的现状。

爱人去修补地里的竹篱笆了,为防止野猪糟蹋庄稼,她沿地边扎了一道竹篱笆长城,这道篱笆的某些地方总是被什么东西破坏,所以要不断修修补补,那些关键处,要一再加固。野猪凶猛,再结实的障碍物在它们面前都形同虚设,但除此,还有更让人稍稍安心的办法吗?没有。家里的一亩多山坡地,夹在荒草野林之间,每年只种一茬,只能收三四百斤玉米,从收入讲,早已没有了耕种的意义,主人一再种着,只为让自己有事可做。对于很多人,劳动的意义只在劳动本身,只是完成生活与日子的一部分。

通村的小路完全被杂草掩盖了,每年这个时候,必须除一遍草,否则成熟的草籽会让来年的路况更加糟糕。村里只剩下不到十口人在家,有人除草,有人填土,我拿一把柴刀,砍去路边旁逸斜出的树枝、荆棘。从小路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见山脚的峡河,此时正是它每年水量最丰沛的时间,去年夏天的大水让芦苇荡然无存,今年一直没有发过山洪,芦苇报复似的浩浩荡荡,奔向下游。芦花正含苞待放,再过几天就要开了。峡河一无所有,只有芦花年年不绝,它的卑微和浩盛,那些生生灭灭,又真实又虚幻,仿佛两岸人烟的隐喻。

我曾在五峰山上俯瞰过峡河上下数十里不绝的芦花,对它们一家在万千植物中的独大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候五峰寺里还有香火,如今已经没有了道士,只剩道观,再也听不到鞭炮声和晨钟暮鼓。最后一次去五峰山,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道观收拾得很干净,坡上还开了荒地,种了杂粮,萝卜又大又甜。山头没有水,吃水要到半山腰一口泉眼去挑。一位姓李的道士住在那里,他的儿子里有一个在外面做着很大的官。我问他每天在做什么,他说过日子,我当时想,这不是废话吗?后来想,干什么不是过日子呢,人活着就是过日子,又被日子一天天过掉。

曾听大伯说过,五峰山上曾住过一位姓蒋的道士,医术很高,医过很多人的病,特别精于对付跌打损伤。我找遍了山头也没有找到他的坟,他早将身体托与了山阿,整个五峰山只有巨松盈抱,松涛如怒。

村里人接下来要做的一件紧迫事情是打核桃,虽然说核桃越来越不值钱了,但还是要收回来的,掉在地上的核桃很快会变质,烂掉,让人心疼。核桃仁可以榨油,核桃壳是冬天烤火的好材料。早些年,峡河的核桃都卖到了官坡镇上,整个冬天,人们一袋袋地往河南背核桃,像蚂蚁搬家一样。卖核桃也有窍门,在装袋前要泡水,在一口大锅里倒满水,水要滚沸时把核桃倒进去,浸泡十分钟,捞出来沥干,装袋,背到集市上正好被风吹日晒再次变得干燥,这样卖核桃不亏斤两,如果不这样,再干的核桃,背几十里路,都会少掉好几斤。

核桃袋子像一只巨大的盖子,盖在人们的背部至头顶。如果有人招呼一声,盖子会努力揭开来,下面露出一张满足的、汗津津的脸。这些脸里面,偶尔会有一张少年的面孔。

下了一阵雨,又停了下来,空气更加湿漉,雾气把山体和天空连接在一起。峡河这地方,四季都有雾,秋季是雾最泛滥的时候,没有什么规律,想起就起,想散就散。这时一位远房表亲打来电话,说在收拾老房子,一个人不好干活,让去帮忙。他家在峡河上游,小时候常在他家蹭饭吃,好多年没去过他家了。发动起摩托车,说走就走。

他在给墙皮刮大白,这活儿说不上有什么技术含量,但一个人在架子上面上上下下的,确实没法干。他让我供料,他专负责刮白。供料就是和灰、铲灰,每一袋灰倒下去,都会腾起一阵白尘,呛得人咳嗽不止。他家的房子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我记得小时候在他家时看到的就这个样子,土夯墙特别结实,哪怕没了房顶,在风雨中也会挺立几十年不倒。我好奇为什么突然要收拾房子,他说,也没啥想法了,就在老家养老算了,死了就埋在山上。我记得他比我小点儿,五十不到。他的老婆孩子在外面,广东还是福建,他不说,我也不好问,大概率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家门前有一条沟,叫水壕洼,直通河南的某个村子,有一条小溪终年不断,也是峡河的源头之一。水壕洼一半属河南,一半属陕西,沟里有无数野桃树,春天的桃花特别好看,色彩缤纷,到了秋天,满树的野桃,却没有人摘。那里是我少年时光的乐园。小时候总觉得那些桃花和桃子有河南味道,河南味道是什么味道,也说不清,总是觉得那味道有些别样,像那边的鸡鸣狗叫一样带着说不出的音色。我问现在沟里是不是还有桃子,他说多着呢,说我们晚上去摘,我问为啥要晚上去,他说你没看见手里的活放不下来吗。

我记得他是个瓦匠。

瓦匠和泥瓦匠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是两个不同工种。瓦匠就是给人做瓦烧瓦的,农村瓦房的瓦片都出自他们的手艺。这个活很苦,要起早贪黑,水里泥里,一场活要一年半载才能完成,甚至拖好几年的都有。这位表弟很懂事,在我去外边读书的时光里,就开始了学习手艺,后来仗着手艺走南闯北,走了很多地方,当然也没有挣到什么钱,和我后来的走南闯北挖金子差不多,我们也说不上谁的手艺更高级,都是卖力气,半斤八两。

我没见过表弟的手艺,但见过别人做瓦烧瓦的过程。有一年,河南来了一位瓦匠,给村子里做瓦烧瓦,那时候,人们住的都是茅草房子,是这位瓦匠改变了村貌。

做瓦先要选土,选土很重要,要黄土,纯净的,不含沙子石头和别的土质,尤其是五色土,一点也不敢沾。虽然泥土广阔,但纯质黄土并不多见。他带着村里管事的人,东山刨到西山,选了好多地方才确定下来。他在地上焚了香烧了纸,口里念念有词,最后说,就在这里开挖。

黄土一锄头一锄头刨下来,挑去草根树枝和虫子,再细细敲打成碎粒,几个人刨了十天,刨下来的土变成了一座山,张瓦匠说,够了。接着是泡水,水彻底浸透了,开始和泥。和泥的过程很复杂,很壮烈,可以拍一部长长的电影,最精彩最耗力的是破泥,几把铡刀齐刷刷举起来,落下去,泥条被劈出薄薄的切片,如此循环往复三遍后,用手指搓一下,泥里再没有一丝杂质,一点颗粒,泥就和熟了。

熟泥一疙瘩一疙瘩背回来,垛成一个巨堆,仿佛巨墓,接下来,做瓦坯。做瓦坯的过程和做陶罐差不多,甚至更精细更用心,因为含了杂质的瓦片烧制出来会有暗伤,渗雨。不同的是这个过程比做陶罐更没完没了,无休无止,要做够三四万片才够一窑。烧瓦窑一定要选择冬天,一方面是冬闲,一方面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让添柴的人扛得住烟熏火燎。一窑瓦一年功,成不成,一半是技术,一半靠天意,成了,皆大欢喜,不成,大伙一年的功夫就白废了,匠人收不到工钱。

不知道这位表弟那些年在外面成功过多少,失败过多少,但肯定有成有败,这是常情,也是常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唯一知道的是,表弟的手艺十年前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瓦房已经寿终正寝,成了过去式,被楼房取而代之。失业后的表弟出了远门,一去经年,他去了哪些地方,具体干什么营生,对于村里人和我,都是一个谜。当然,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哪怕是彼此熟而又熟的人,也仅知其表,不知其里。

屋里刮着白,和着泥,屋外雨来了,雨去了。雨来了,屋里的光线暗下去,雨去了,屋里又亮堂起来。表弟耳朵上夹一支烟,嘴上叼一支烟,手里急急火火,但一点也不影响说话。他说,还记得我外婆吗?我说记得,一个没牙的老太。他说,我偷过她的钱。我一愣,怎么会呢,她可疼你了。他说,偷过,十二岁那年。他接下来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候,经常有货郎挑着担儿走乡串户,卖针头线脑日用百货,他们都是外乡人,也有女货郎。有一个货郎,他的担子里有一种糖,一种粘了芝麻的糖块,又香又甜,虽然不是很贵,但孩子们都买不起,没有谁家有多余的钱。有一回,那个货郎坐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因为没人买,他就自己吃了起来,当然他也舍不得吃,就吃半块。我放学回来,正好碰到了,他对我说,小娃娃,芝麻糖降价了,只要两毛钱一大块。我看到他的担子里,有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面码着一块块糖。我说,我没有钱。他说,不要紧,先给你糖,等下回我来了,再给钱。他给了我三块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那么放心。

下午去外婆家,我看见桌子上有一个盒子,核桃木的盒子,很好看,黑亮黑亮的。盒子里露出几张钱角儿,一毛两毛的。我把它们悄悄抽了出来。

好长时间,我都不敢去外婆家,我猜想她一定发现盒子里的钱丟了,一定着急死了。我把钱给了货郎,没有钱了,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挣到钱,把钱还回盒子里。机会终于来了。

西界岭上,有一个云母矿,矿规模不大,干活的人也不怎么卖力,人和矿都半死不活的。云母不值钱,但偶尔会开采到绿柱石,绿柱石好看,绿莹莹的,六棱柱形,六棱六角,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但那东西不常见,三月五月才出现一次,很快又没有了。听我表叔说,他们又开采出了绿柱石。绿柱石也不是很值钱,但比云母值钱,街上有人收购,不知道它用来做什么用,最后卖到了哪里。

有一晚上,我去拣绿柱石。说是拣,其实就是偷,反正没有经过矿上人允许。我听说,经常有人去矿洞里拣绿柱石卖,矿是公社集体的矿,工人们也没太放在心上。我去的那个晚上,天上一轮明亮极了的月亮,那时候还没有电灯,走夜路,要么靠火把,要么用马灯,这两样我们家都没有,我虽然怀里揣着半支蜡烛,但路上舍不得用,只有借月亮的光。那时候,月亮也特别亮,我妈能借着月光,坐在门墩上纳鞋底,能借着月光给针鼻儿穿线。

矿洞很大,石头呲牙咧嘴很吓人。借着蜡烛的光,我找遍了洞子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绿柱石,地上只有被炸药炸碎了的颗粒,莹莹发光,那是工人看不上的部分。但我在一处洞壁上发现了它,一个很大的绿石头,有一个角露在了外面。岩石和绿柱石都很坚硬,岩石紧紧地包裹着绿柱石,没有办法撬下来。这时候,我找到了工人藏起来的炸药导火索和雷管,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凌乱地放着。

那爆炸声音太大了,洞子填满了,盛不下了,从洞口喷出去,传出好几里远,在山沟间回荡。我见过装填炸药点燃的过程,但不懂得量的多少。附近睡着的人一下被惊醒了,他们猜想一定出大事了,因为从来没有人会在夜间放炮。人们打着火把,提着马灯,拥出门,叫喊着向矿山奔来。我躲在路边的草丛里不敢应声,不敢喘气,我吓坏了,被那一声响,被人们的惊慌,我知道自己闯大祸了,惊天大祸。天快亮时,他们找到了我。有人愤怒,大声训斥,有人释然,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打这件事后,我再也没有胆儿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

我好奇地问,你到底把外婆的钱还上了没有,他说,没还上,到她死都没还上,她死了很多年后才还上,我当瓦匠挣了钱,每年给她烧很多纸。

雨停了,天还没有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如果是晴天,大概太阳正落山,我们去摘桃子。水壕洼依旧山清水绿,只是早没有了路,昔日的房子塌了后,肥沃的墙土让草木更加繁茂。我们摘了一筐桃子回来。这些桃子,有的个头很大,有的个头很小,有的很甜,有的味道淡淡的。我发现,小桃的味道好于大桃,有一种桃,红肉红核,鲜艳得很。它们有些还是少年时的味道,有些已经被时光变节。

晚上,吃了饭,我俩桃子就酒,一直喝到很晚。

睡到半夜,我听见有人唱歌,歌声低婉,似很远,又很近,仔细听,歌声是从表弟房间传出来的。他大概喝多了,歌声里充满了酒气。仔细分辨,是《忍字歌》:

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禹收九州汤伐夏,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今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他的歌声停了一会儿,大概在喝水,也许在点一支烟,也许在想着哪件往事。房间没有开灯,虽然敞开着门,但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歌声又响了起来:

父若忍来子行孝,子若忍来父不焦。

丈夫若忍家和好,妻子若忍无祸招。

亲戚若忍长相好,四邻若忍不翻毛。

弟兄若忍不分灶,妯娌忍来不分火烧。

……

我起来方便,推开门,当头一轮月亮,天地如洗。静极了,没有狗叫,连一声虫鸣也没有。月光铺在地上,草上,树上,远山上,和四十年前的月光一样清澄明亮。

陈年喜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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