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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6 0
1984年,我们村的土路,被一场秋雨泡得稀烂。
泥点子甩上我的新裤子,我浑不在意。
裤子是借的。
新娘是村里人戳着脊梁骨换来的。
我叫陈望,二十二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我爹死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半辈子的腰都累弯了。到了我该娶媳妇的年纪,她那张脸,愁得像苦瓜。
村里的媒婆,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可一听我家的条件,头摇得像拨浪鼓。
“三间土坯房,连个院墙都没有,哪个姑娘肯来受这罪?”
我妈只能陪着笑,把人送出门,一转身就偷偷抹泪。
直到林家找上门。
林家闺女,林淑云,我们村有名的疯子。
听说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她读过高中,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女娃,长得也水灵,眼睛像秋天的泉水。可三年前,不知怎么就疯了。
时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对着空气说话,要么就傻笑,要么就哭。头发乱得像鸡窝,衣服上全是泥。
村里的小孩拿石子丢她,她也不躲,就嘿嘿地笑。
大人们都说,她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家爹妈为她愁白了头,请了神婆,喝了符水,一点用没有。眼看闺女一天天大,再拖下去,就真砸手里了。
于是,他们想到了我。
林家爹的意思很明白,不要彩礼,还陪嫁一床新被子,两百块钱。
条件只有一个,把我家的牛车给他们家用三年。
我家的牛,是唯一的活资产。
我妈盘腿坐在炕上,抽了一晚上的旱烟,烟雾缭熏得她眼睛通红。
天快亮的时候,她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望儿,娶吧。”
“妈……”我心里堵得慌。
“有个女人,家里才算有个家。疯就疯点,好歹能生养。”她声音沙哑,“咱家,不能绝后。”
我没再说话。
我知道,我没得选。
婚礼办得极其寒酸。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就几包糖果,分给来看热闹的邻居。
林淑云被她娘搀着送过来,头上盖了块红布。她一路上都很安静,不像平时那样疯疯癫癲。
村里人围在门口,指指点点。
“陈家这小子,也是可怜,讨个疯婆子当媳妇。”
“可不是嘛,以后有他受的了。”
“你们说,这疯子,晚上会干啥?”
一阵哄笑。
我的脸,烧得像被炭火烤过。
我妈把人迎进屋,那间我睡了二十多年的小屋,贴了两个红纸剪的“囍”字,就算是婚房了。
我不敢看林淑云,塞给她一个苹果,扭头就出去了。
院子里,那几个半大小子还在起哄,唱着不成调的酸曲儿。
我攥紧拳头,真想一拳头打过去。
可我不能。
我一穷二白,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晚上,我妈煮了一锅白面饺子,算是喜宴。
她把饺子端进屋,放在桌上。
“淑云,饿了吧?快吃。”
林淑云坐在床边,盖着红盖头,一动不动。
我妈叹了口气,把筷子塞我手里,“望儿,你喂她。”
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夹起一个饺子,递到她嘴边。
她还是不动。
我心里一阵烦躁,“爱吃不吃!”
我妈在背后拧了我一把,压低声音说:“你跟个病人置什么气!好好哄哄!”
我只好耐着性子,把声音放软了些。
“吃点吧,吃了有力气。”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别扭。
她好像听懂了,微微张开了嘴。
我赶紧把饺子喂进去。
她小口小口地嚼,很慢,很斯文。
一碗饺子,喂了半个钟头。
我妈看她吃完了,才算松了口气,收拾碗筷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
昏黄的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我坐在桌边,她坐在床边,谁也不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掀盖头?
我没那个胆子。
村里人说,疯子会咬人。
我就那么干坐着,听着外面的狗叫声,一声,又一声。
时间过得像蜗牛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那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我猛地抬头。
她自己把红盖头掀开了。
灯光下,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她的脸。
头发虽然乱,但那张脸,是真俊。瓜子脸,柳叶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那双像泉水一样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清澈,明亮,没有一丝疯癫的浑浊。
我愣住了。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要犯病了。
然后,她站起来,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身子往后缩了缩。
她离我只有一步远的时候,停下了。
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像蚊子叫,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像一声惊雷,炸在我耳朵里。
她说:“我没疯。”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恳求。
“我没疯,都是装的。”
我傻傻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这是……在跟我说话?
一个疯子,怎么可能说出这么完整,这么有逻辑的话?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在说胡话。疯子说的话,哪能当真。
可她的眼神,太清醒了。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绝望,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希冀。
她见我不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信我,我真的没疯。”
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心里一颤。
“你……你为什么要装疯?”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她咬着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
“为了活命。”
这三个字,像三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三年前,她高中毕业,是村里唯一一个拿到毕业证的女孩。
那时候,村长的儿子王强,正四处说媒。
王强是村里有名的混子,仗着他爹是村长,横行霸道,不干正事。
他看上了林淑云。
林家当然不肯。他们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怎么能推进火坑。
王强被拒了之后,恼羞成怒。
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酒,带着两个混混,摸进了林家。
他想用强的。
林淑云的爹妈拼死抵抗,被那两个混混打得半死。
林淑云情急之下,抓起炕上的剪刀,朝着王强的大腿就扎了下去。
王强惨叫一声,血流了一地。
他爹,也就是村长,连夜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这件事,在村里被压了下来。
村长放出话,谁敢乱嚼舌头,就让他家分不到好地。
然后,他开始变着法地折磨林家。
派工分,给林家最苦最累的活。
分粮食,给林家带泥带沙的陈谷子。
林淑云的爹气不过,去找他理论,被他指使人打断了一条腿。
林家,彻底被逼上了绝路。
王强伤好之后,更是扬言,这辈子一定要把林淑云弄到手,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淑云怕了。
她真的怕了。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第四天,她走出屋子的时候,就“疯”了。
她撕烂了自己的书本,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她用锅底灰抹在自己脸上,在村里又唱又跳。
她成了一个疯子。
一个又脏又丑的疯子。
只有这样,王强才不会再惦记她。
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
也只有这样,她家才能暂时得到一丝喘息。
村长一家看她真疯了,觉得晦气,也就不再紧逼。
她这一装,就是三年。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这三年,我过得生不如死。村里人骂我,小孩拿石头丢我,我都不敢躲。我怕一躲,就露馅了。”
“我爹妈,为了我,头发都白了。他们知道我是装的,可他们没办法。”
“他们也想过带我走,可我们能走到哪里去?没有户口,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直到你家……我爹妈说,你是个老实人,心善。他们赌一把,赌你不会欺负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哽咽。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我眼中的疯姑娘,身上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同情,是愤怒,也是一丝……敬佩。
一个十几岁的女娃,为了保住自己,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又能忍受三年的屈辱和折磨。
这得有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的手,又黑又糙,全是老茧。
我怕弄疼了她。
她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微微发抖。
“陈望,”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是你媳妇了。你会保护我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恐惧和期盼。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会。”
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这是我陈望,这辈子对一个女人说的,第一句承诺。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彻底变了。
白天,在人前,林淑云还是那个疯疯癫癲的姑娘。
她会坐在门口,玩泥巴,对着路过的鸡鸭咯咯笑。
我妈看着,直叹气。
我也只能装作无奈的样子,由她去。
到了晚上,关上门,她就变回了那个聪慧、清醒的林淑云。
她会教我认字。
我的名字,是她一笔一划教我写的。
“陈望,望,是希望的望。”
她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得像一幅画。
我的心,跳得厉害。
她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红楼梦》、《水浒传》,她说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入了迷。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除了种地、吃饭、睡觉,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
她还会帮我出主意。
秋收分粮,队里的会计按人头算,故意少分了我家几十斤。
我气得要去理论,被她拉住了。
晚上,她悄悄跟我说:“你去找他,他不会认的。明天,你去找村长。”
“找村长?他跟会计是一伙的!”
“你别跟他吵,”她在我耳边低语,“你就说,家里添了丁,按理该多一份口粮。我虽然……但也是你陈家的人。你把姿态放低,就说家里实在困难,求他可怜可怜。”
我半信半疑,第二天照她说的做了。
没想到,村长沉吟了半天,竟然同意了。
他让会计把那几十斤粮食补给了我。
我扛着粮食回家,心里对林淑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怎么知道他会同意?”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儿子王强,不是一直想当兵吗?这几年征兵,都要求家庭成分好,作风正派。他怕你闹起来,影响他儿子的前途。”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她把村里的人和事,看得比谁都清楚。
我们的小屋,也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墙角的蜘蛛网不见了,窗户擦得亮堂堂的,她还从山里采了野花,插在罐头瓶里,摆在桌上。
这个破旧的土坯房,第一次有了“家”的样子。
我妈也渐渐发现了林淑云的变化。
她不再当着外人的面叹气,反而会偷偷跟我说:“望儿,我看淑云这病,好像轻了些。”
我只能含糊地应着。
我妈以为是我的功劳,对我越来越好,每天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
她不知道,真正改变这个家的,是林淑云。
我们的日子,就像那向阳坡上的麦子,一天天好起来。
我开始觉得,娶了林淑云,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我甚至开始幻想,等过几年,政策再松动一些,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到时候,她就不用再装疯了。
她可以穿上干净的衣服,扎起漂亮的辫子,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可我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们想过安生日子,但有的人,偏不让我们如愿。
那个人,就是王强。
王强一直没去当兵,听说体检没过关。
他留在村里,更加游手好闲。
他时常在我家门口晃悠,眼神像饿狼一样,盯着在门口“发疯”的林淑-云。
我每次看到他,都恨得牙痒痒,但只能把林淑云拉回屋里,关上门。
林淑云跟我说:“别理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可我还是怕。
我怕他看出破绽。
怕他贼心不死。
我的担心,很快就成了现实。
那天,我从地里回来,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吵嚷声。
是我妈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王强!你个天杀的!你放开她!”
我心头一紧,扔下锄头就往院里冲。
院子里,王强正抓着林淑云的胳膊,满脸淫笑。
“疯婆子,几天不见,好像变干净了嘛。让哥好好看看。”
林淑云还在“演戏”,她一边挣扎,一边傻笑,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我妈扑上去想拉开王强,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我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王八蛋!你放开她!”
我怒吼一声,像头发疯的狮子,冲了过去。
我一拳砸在王强脸上。
他没防备,被打得一个趔趄,松开了手。
林淑云赶紧躲到我身后,吓得浑身发抖。
王强摸了摸嘴角,摸到一手血。
他吐了口唾沫,眼神变得凶狠。
“陈望,你他妈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再敢动我媳-妇一下,我跟你拼命!”
“你媳妇?”王强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轻蔑,“一个疯子,也配当媳妇?我告诉你,她早晚是老子的!”
“你做梦!”
我气血上涌,又想冲上去。
林淑云在背后死死拉住我。
“别……别冲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不是装的,是真怕了。
这时候,村长和他老婆闻讯赶来。
村长老婆一看到儿子脸上的伤,立刻就炸了。
“陈望!你个小!敢打我儿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
我妈从地上爬起来,挡在我面前。
“他婶子,是王强先动手的!他欺负我们家淑云!”
“放屁!”村长老婆叉着腰骂道,“我们家王强,能看上你家那个疯子?是她自己不要脸,往我们家王强身上贴!”
这话,说得比刀子还伤人。
我妈气得嘴唇发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长背着手,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望,打人,就是你不对。”
“是你儿子先欺负人的!”我梗着脖子喊。
“我只看到你打了我儿子。”村长冷冷地看着我,“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你跪下给我儿子磕头道歉。要么,我就去公社报案,告你故意伤人。”
去公社报案?
我心里一凉。
我知道,以村长的人脉,只要他去了,我就得脱层皮。
轻则罚款,重则……可能要被抓走。
我看着我妈苍老的脸,看着身后瑟瑟发抖的林淑云,心里的气焰,一点点熄灭了。
我不能出事。
我出事了,这个家就塌了。
我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道歉。”
王强得意地笑了起来。
“光道歉可不行,得跪下!”
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陈望,别……”林淑云拉着我的衣角,摇着头。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今天这个屈辱,我记下了。
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坚硬的泥地上,生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对不起。”我说。
“大声点!没吃饭吗?”王强嚣张地叫道。
“对不起!”我吼了出来。
村长一家,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我妈扶着墙,泣不成声。
我从地上站起来,膝盖上的裤子,已经磨破了,渗出血丝。
林淑云走过来,想扶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对不起……都怪我……”
我摇了摇头,伸手帮她擦掉眼泪。
“不怪你。”
我看着村长家离开的方向,眼神冰冷。
这件事,没完。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抽了一包烟。
林淑云陪我坐着,她也没睡。
她知道我心里憋着火。
“陈望,我们走吧。”她轻声说,“离开这里。”
“走?”我苦笑一声,“我们能去哪?”
“去南方,去广东。我听广播里说,那里有很多工厂,要招工。我们去了,凭力气吃饭,总能活下去。”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我心动了。
是啊,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充满屈辱和压迫的地方。
可……
“妈怎么办?”我问。
“我们把妈也带上。”
“可是,户口怎么办?没有介绍信,我们走不了多远。”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没有户口,我们就是流民,到哪里都会被盘查,被遣返。
林淑云沉默了。
她也知道,这是个死结。
过了很久,她才说:“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都以为,只要我们忍,只要我们熬,总能等到出头的那一天。
但我们低估了王强的无耻,和村长的狠毒。
自从上次我下跪道歉后,王强更加变本加厉。
他不敢再对我动手,却开始用各种阴损的法子折磨我们。
我家的田,夜里被人放水淹了。
我家的鸡,莫名其妙少了两只。
我妈去井边打水,被人故意撞倒,闪了腰。
我们都知道是谁干的,但我们没有证据。
去找村长,他只会说一句“捉贼要捉赃”,就把我们打发了。
村里人,也都躲着我们走。
他们怕惹祸上身。
我们一家,成了村里的孤岛。
那段时间,家里死气沉沉的。
我妈的腰一直不好,只能躺在炕上。
我每天除了下地,还要照顾她和林淑云,累得像条狗。
林淑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不再装疯了,在家里,她会帮我烧火做饭,洗衣喂鸡。
我妈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很复杂。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望儿,你跟我说实话,淑云她……是不是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说:“可能是冲喜冲好了吧。”
我妈将信将疑,但总归是件好事。
可林淑云的“好转”,却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王强看在眼里,他起了疑心。
他开始更频繁地来我家骚扰。
有时候,他会扒着我家的墙头,往里看。
有时候,他会故意在我家门口,说一些下流的荤话。
我忍无可忍,和他打了几次。
每次,吃亏的都是我。
村长会带着民兵,把我绑起来,关进村里的祠堂,饿我一天一夜。
他说,这是“教育”。
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心里的恨,也越来越深。
我甚至动过念头,想拿把刀,跟王强同归于尽。
是林淑云,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了我。
“陈望,你不能犯傻。”她哭着求我,“你出事了,我和妈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我绝望地嘶吼,“难道就这么让他欺负一辈子吗!”
她抱着我,不停地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让我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翻来覆去地想办法。
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们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转机,出现在1984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
镇上下来文件,说要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说白了,就是分田到户。
这是天大的事。
村里开了好几次会,讨论怎么分地。
村长作为一把手,自然是说一不二。
他把村里最好,最肥沃的水田,都分给了自己家和亲信。
轮到我们家,只剩下村西头那几亩贫瘠的沙土地。
那地,种什么都不长。
我气不过,去找他理论。
他斜着眼看我,皮笑肉不笑。
“陈望,分地是大家开会决定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要是有意见,就去找大家提嘛。”
我知道,他这是堵我的嘴。
谁敢有意见?
谁敢得罪他?
我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回家。
我把事情跟林淑云说了,她听完,半天没说话。
我以为她也绝望了。
没想到,她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陈望,我们的机会,来了。”
“机会?”我不解。
“对。”她点点头,压低声音说,“王强不是一直想捞钱吗?我听说,他最近在倒卖化肥。”
倒卖化肥?
我吃了一惊。
那时候,化肥是国家统购统销的物资,私人倒卖,是投机倒把,是重罪。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次,我去镇上给我妈送东西,无意中听到的。”
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说了一遍。
原来,王强勾结了镇上供销社的一个采购员,利用村长的权力,低价套购国家计划内的化肥,再高价卖到外地去。
他们干得很隐秘,账本都藏在王强家里。
林淑云看着我,目光灼灼。
“陈望,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要我们能拿到账本,把他告到县里去,他们家就完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
这太冒险了。
简直是虎口拔牙。
要是被发现了,我们一家,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太危险了。”我立刻否定。
“不这么做,我们早晚也是被他们逼死。”林淑-云的态度,异常坚决,“陈望,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再忍了。这一次,我们要么把他们彻底扳倒,要么,就一起死。”
她的眼神,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被她震住了。
是啊,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好。”我咬了咬牙,“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开始秘密地计划。
林淑云的心思,缜密得让我害怕。
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
我们知道,王强家的账本,肯定藏得很好。
硬闯,肯定不行。
只能智取。
林淑云想到了一个办法:调虎离山。
她打听到,王强最好赌。
每逢镇上赶集,他都会去镇里的一个地下赌场,玩。
我们决定,就在那天动手。
计划的第一步,是我去镇上,想办法拖住王强。
第二步,是林淑云,潜入王强家,找到账本。
这个计划,风险最大的,是林淑云。
我坚决不同意。
“不行!让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只有我能去。”林淑云看着我,“他们家的人,都认识你。只有我,在他们眼里,是个疯子,不会对我设防。”
她顿了顿,又说:“你忘了,我装了三年疯。村里哪家哪户的墙角有狗洞,我比谁都清楚。”
我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心里又疼又怕。
“可是……”
“没有可是了。”她打断我,“陈望,信我。”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赶集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
我妈问我干嘛去。
我说,去镇上卖点山货。
我揣着家里仅有的几块钱,去了镇上。
我在那个地下赌场门口,等了一上午。
终于,等来了王强。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嘲讽的笑。
“哟,这不是陈望吗?怎么,也想来发财?”
我低着头,装作唯唯诺诺的样子。
“强哥,我……我就是来看看。”
“看?这里是你看的吗?”他身边的混混推了我一把。
我顺势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块钱,塞到王强手里。
“强哥,这是我孝敬您的。您带我进去,见识见识?”
王强掂了掂手里的钱,虽然不多,但我的态度让他很受用。
“算你小子识相。”他拍了拍我的脸,“行,今天哥就带你开开眼。”
他把我带进了赌场。
里面乌烟瘴气,全是男人粗俗的叫骂声和女人的浪笑声。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一阵阵发怵。
但我必须撑住。
我要为淑云,争取时间。
我跟在王强屁股后面,看他赌钱。
他手气不错,赢了不少。
人一赢钱,就容易得意忘形。
我瞅准机会,不停地给他端茶倒水,说尽了好话。
他喝得醉醺醺的,早就忘了我是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我不知道淑云那边,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村子里。
林淑云趁着中午,家家户户都在做饭的时候,悄悄溜到了村长家后院。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从一个早就看好的狗洞,钻了进去。
村长家,静悄悄的。
村长和他老婆,都去地里看分到的好田了。
家里没人。
林淑云的心,跳得像打鼓。
她按照我之前打探到的消息,径直走向王强的房间。
王强的房间,乱七八糟,一股汗臭味。
她强忍着恶心,开始翻找。
床底下,柜子里,箱子里……
她把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遍了,可就是找不到账本。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她眼睛瞥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毛主席像。
她心里一动。
她搬来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取下相框。
相框后面,是空的。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准备把相框挂回去。
就在这时,她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墙壁。
感觉……有点松动。
她用力一按,一块墙砖,竟然陷了进去。
墙砖后面,是一个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铁皮盒子。
她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本子。
她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一笔笔账目。
时间,地点,数量,金额……
清清楚楚。
找到了!
林淑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
她把账本揣进怀里,把一切恢复原样,悄悄地溜了出去。
当我在傍晚时分,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时,林淑云把那个账本,放在了我面前。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本子,手都在抖。
这里面,是王强一家的罪证。
也是我们一家的,希望。
“淑云,你……你太厉害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笑了,笑得有些虚弱。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问。
“写举报信。”她说,“我们不能从村里寄,要去县城。而且,不能只寄给一个部门。纪委,公安局,检察院,我们都寄。”
我点点头。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为了防止信被村长的人截胡。
那天晚上,我俩趴在煤油灯下,由她口述,我执笔,写了一夜的举报信。
我的字,歪歪扭扭,像狗爬。
但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我们的血和泪。
第二天,我借口去县城走亲戚,揣着那几封信,上路了。
几十里的山路,我硬是靠两条腿,走了大半天。
到了县城,我找到邮局,把那几封信,郑重地投进了邮筒。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一半是希望,一半是恐惧。
我们把身家性命,都赌在了这几封信上。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
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
王强家,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王强依旧在村里耀武扬威。
村长依旧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我开始怀疑,我们的举报信,是不是石沉大海了。
林淑云比我镇定。
她安慰我:“再等等。县里的大老爷们,办事总要有个流程。”
终于,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有了动静。
那天,村里突然开来了两辆吉普车。
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表情严肃,径直走向村长家。
为首的一个,亮出证件。
“我们是县纪委的,找王福贵(村长)和王强,了解一些情况。”
村长当时就傻眼了。
王强更是吓得腿都软了。
他们被带走了。
连同那个铁皮盒子里的账本,也被搜了出来。
人证物证俱在。
村里,炸开了锅。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村长父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倒台。
他们被抓走后,县里派来了新的工作组,重新划分土地。
我家,分到了村里最好的那几块水田。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从前的鄙夷和躲闪,变成了敬畏和讨好。
他们都在猜测,扳倒村长的,到底是谁。
没人会想到,是我们这两个村里最不起眼,最受欺负的人。
我和林淑云,把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
风波过去后,生活恢复了平静。
不,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再也没有人来骚扰我们。
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
我妈的腰,也好了。她每天哼着小曲,去地里干活,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林淑云,也终于可以不用再装疯了。
她脱下那身脏兮兮的衣服,换上我给她买的新布料做的碎花裙。
她把头发洗干净,梳成两条乌黑的辫子。
她第一次以一个正常人的样子,走出家门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他们都说,陈家的疯媳妇,被陈望的福气给冲好了。
只有我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疯过。
她只是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保护了自己。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回林淑云了。
1985年春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陈念。
纪念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段,黑暗而又充满希望的岁月。
日子,越过越好。
靠着那几亩好田,我们家成了村里第一批“万元户”。
我盖了新房子,青砖大瓦房,是村里最气派的。
我把林淑云的爹妈也接了过来,一起住。
他们看着女儿如今幸福的样子,老泪纵横。
林淑云,也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
她有文化,有头脑。
她鼓励我包下村里的果园,引进新的品种。
她还办了一个扫盲班,免费教村里的妇女认字。
她在村里的威信,越来越高。
后来,村里换届选举,她被大家一致推选为新的村主任。
我成了“村主任的丈夫”。
我一点也不觉得没面子,反而骄傲得很。
我知道,我的媳妇,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们会聊起过去。
“淑云,你后悔吗?”我问她,“为了我这么一个穷小子,吃了那么多苦。”
她靠在我怀里,摇摇头。
“不后悔。”她说,“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揉碎了的星光。
“陈望,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嫌弃我,还愿意保护我。”
我搂紧她。
“傻瓜,应该是我谢谢你。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是希望,什么是家。”
是啊,家。
曾经,我以为家就是三间土坯房,一个能生养的女人。
是她,让我明白。
家,是两个人,两颗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是无论风雨,都不离不弃。
是相互扶持,把苦日子,过出甜味来。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我和淑云,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我们还是住在那个村子里,那个我们亲手建起来的家里。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着满园的花草,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
我会想起1984年的那个秋天,那场烂泥路上的婚礼。
想起那个盖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新娘。
想起她在那个寂静的夜晚,对我说出的那句,改变了我们一生的悄悄话。
“我没疯,都是装的。”
那一刻,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才真正开始。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我知道,我陈望,最幸运的事,就是在1984年,娶了那个叫林淑云的“疯姑娘”。
她是我一辈子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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