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怯生生地站在公社会计室门前，手心全是汗水。

秦会计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她把粮票递给我时，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掌。

「等会儿到后院来。」她压低声音说，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

01

1976年的秋天格外冷，我林志远刚满19岁，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已经三个月了。那会儿不像现在，高中毕业就算是有文化的人，可在咱们豫东这片地方，有文化也得先填饱肚子。

我爹林大海在生产队里当副队长，平日里话不多，但办事踏实。那天一大早，他就催着我去公社重新办粮票手续。

「志远啊，你这粮票关系得转回咱村里，不然往后吃饭都成问题。」我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叮嘱我，「到了公社可别乱说话，那些干部脾气都不小。」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村里人都传说，公社新来了个女会计，是从城里下来的知青，模样俊俏得很，声音也好听。我这人从小就胆子小，特别是见到好看的姑娘，话都说不利索。

公社大院就在镇子当中，红砖青瓦围了个四合院，正中央挂着毛主席像，旁边贴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院里栽了几棵老槐树，这会儿正是叶子黄透的时候，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我攥着介绍信，磨磨蹭蹭往会计室走。门口挂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财务科」三个字。我吸了口气，轻轻敲门。

「进来吧。」里头传出个脆生生的女声，真就像山泉水那么好听。

推门进去，我当场愣了。

坐办公桌后头的姑娘，嘿，村里人说得一点不假，真叫人眼前一亮。看着有二十四五的样子，皮肤白净，眉毛弯弯的，正埋头在账本上写字。听我进来，她抬头看过来，那双眼睛...我的妈呀，清澈得像秋天的水塘。

「有事吗？」她冲我笑笑，声音轻柔得很。

我这脸一下红到耳朵根，支支吾吾：「那...那个...我来办粮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办粮票啊，转关系的吧？」她伸手，「把介绍信给我瞧瞧。」

那手指啊，细嫩白净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我赶紧把信递过去，手抖得厉害。她接过去翻看，在个厚册子里找什么。

「林志远？」她念出我的名字，「刚从高中毕业？」

「嗯，是的。」我使劲点头。

她又笑了笑，那笑容让我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我叫秦慧娟，大家都叫我秦会计。你先坐一下，我给你办手续。」

我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偷偷打量着她。秦慧娟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知性优雅。她办事很认真，一笔一画地在表格上填写着什么，偶尔会皱起眉头思考。

「好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粮票，仔细数了数，「这是你这个月的份额，一共28斤。」

我接粮票那会儿，她手指轻轻碰了下我手心。嘿，那一下，就跟过电似的，浑身都酥麻了。

就这时候，她突然凑近些，压着嗓子说：「等会儿到后院来。」

我心跳得砰砰的，脸烫得像火烧，「啥...啥玩意儿？」

「等会儿后院见。」她又说一遍，眼神挺认真，「我有话跟你说。」

我跟个木头似的点头，拿着粮票急急火火出了会计室。走院子里，腿都软了，脑瓜子全是她那句话。

一个这么俊的姑娘，咋要让我去后院？她到底想跟我说啥？

我在院里转了好几圈，心里七上八下的。村里年轻人都说，遇见漂亮姑娘主动搭话，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可我胆子小啊，万一她想考验我啥，或者有啥圈套，那可就麻烦了。

但是...我又忍不住想起她那双清澈的眼，还有说话时温柔的调调。那感觉，就像春天暖风吹过心窝似的舒坦。

02

公社后院比前院小多了，种着几垄菜，还有口老井。这会儿日头偏西，光线斜着照过来，显得特别安静。

我在井边等了一刻多钟，就听见脚步声。回头瞧，秦慧娟走过来了，脸色比刚才严肃些。

「你还真来了。」她走到跟前，离得挺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

「秦会计，你...你找我干啥？」我磕磕绊绊问。

她四下看看，确定没别人，这才开口：「志远，我能这么叫你不？」

我拼命点头：「能能能，当然能。」

「我问你，你对你爹林大海了解多少？」她这问题让我摸不着北。

「我爹？他就是个种地的呗，在生产队当副队长。」我老老实实回答。

秦慧娟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你知道他年轻那会儿的事不？比如说，四九年往前？」

我摇头：「我爹从来不跟我说那些，只知道他是山东逃荒过来的。」

「逃荒...」她轻声念了遍，眼圈有些红，「志远，我要是告诉你，你爹欠我家一条人命，你信不？」

我当时就蒙了，「啥意思？」

「1943年，山东大饥荒，你父亲林大海带着你奶奶逃荒到了胶东半岛。那时候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你奶奶饿得快不行了。」秦慧娟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是我父亲秦志强救了他们。」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

「我爹那会儿在胶东半岛做小买卖，虽然日子也紧巴，但总比逃荒的强些。他见你爹对你奶奶孝顺，心里可怜，就把你们留下了，还让你爹在铺子里帮忙。」秦慧娟往下说，「你们在我家整整待了一年，等这边不闹饥荒了，你爹才带着你奶奶回的老家。」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我爹从来没跟我提过，我完全不知道。

「走的时候，你爹跪在我爹跟前，发誓说这辈子要是有机会，必定要报这救命之恩。」秦慧娟眼圈有些红，「可这一走，就再没了音信。」

「那...那你怎么知道是我爹？」我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我父亲记得你父亲的名字，还有你们老家的大致位置。」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张发黄的纸条，「这是你父亲当年写的字据，说的是林大海家住豫东，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我接过纸条看了看，虽然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确实写着我爹的名字和咱们这里的地名。

「我爹1967年没的时候，一直惦记着你父亲。他说，那年要不是看你父亲人品端正，不会留你们的。」秦慧娟声音有些发颤，「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就一个遗憾，没能再见到林大海，不晓得他们现在咋样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既震惊又感动。原来我家跟她家还有这样的渊源。

「所以，你是专门来找我爹的？」我问。

「差不多吧。」她点点头，「我1969年高中毕业，分到这里插队。按理说我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但我就想来豫东，为的就是找你父亲。」

「那你找到了我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要跟我说？」我不明白。

秦慧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因为...因为我想先了解一下你们家的情况，看看...」她停顿了一下，脸微微红了，「看看你父亲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话，我的心跳又快起来了。虽然我不是很聪明，但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志远，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关于我的身世，还有...还有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后院的真正原因...」她的眼中含着泪，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就在我以为她要说出什么重要秘密的时候，后院突然传来脚步声。秦慧娟赶紧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就是公社的刘书记，我之前见过几次。

「小秦，你在这里啊。」刘书记看了看我们，「这位是？」

「刘书记，这是林志远，刚来办粮票手续的。」秦慧娟赶紧解释。

「哦，林大海的儿子吧？」刘书记点点头，「你爹是个好同志，在生产队干得不错。」

我赶紧点头称是。

「小秦，财务上还有些事需要你处理一下。」刘书记对秦慧娟说。

「好的，我这就去。」秦慧娟回答，然后看了我一眼，「志远，你先回去吧，有机会我们再聊。」

我只能点头离开，心里却像猫抓一样难受。她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那个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03

从公社回家，我一整天魂不守舍的。吃晚饭那会儿，我爹注意到我不对劲。

「志远，你咋了？看着心事重重的。」我爹放下筷子问。

我琢磨了下，还是决定把秦慧娟的话告诉他。当我说到1943年山东饥荒那事儿，我爹脸色变了。

「你说啥？她叫秦慧娟？」我爹声音有些抖。

「对，她说她爹叫秦志强，1943年在胶东半岛救过你和奶奶。」

我爹听了，腾地站起来，在屋里转圈。过了好半天，他才坐下，眼里有泪花。

「志远，那个秦志强...确实是咱家的救命恩人。」我爹声音沉重，「那年要不是他，我和你奶奶早就饿死路上了。」

接下来，我爹给我仔细说了当年的事。那时他才十八，带着病奶奶逃荒，走了几百里地，身上那点粮食早吃光了。眼看就要绝望了，遇上了秦志强。

「那个秦老板是好人哪，不光收留了我们，还让我在他杂货铺干活。」我爹回忆着，「你奶奶的病也是他出钱请大夫治好的。我们在他家整整住了一年，他从没嫌弃过我们。」

「那你咋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我问。

「唉，这些年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我怕说多了给家里惹麻烦。」我爹叹气，「再说我也不知道秦老板现在咋样了，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啊。」

「爹，秦叔叔1967年就去世了。」我把秦慧娟说的话告诉了我爹。

我爹听了，眼泪顿时下来了。「好人啊，好人不长命...」他用袖子擦眼睛，「志远，那个秦慧娟是他闺女？」

「对，她现在在公社当会计。」

我爹想了会儿，说：「志远，明天你带我去见见她。咱林家的恩情，不能忘。」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我爹去了公社。秦慧娟见到我爹的时候，眼睛立刻红了。

「林叔叔，真的是你！」她哽咽着说，「我父亲临终前还一直念叨着你呢。」

我爹也很激动，「慧娟，你长得真像你父亲，特别是这双眼睛。你父亲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两个人聊了很久，回忆着当年的往事。我在旁边听着，心里也很感动。原来我们两家还有这样深厚的情分。

临别的时候，我爹拉着秦慧娟的手说：「慧娟，你父亲的恩情，我林大海这辈子都不会忘。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容易，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叔叔。」

「林叔叔，其实...」秦慧娟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其实我父亲生前有个心愿...」

「什么心愿？你说。」我爹认真地问。

「我父亲说，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你，他想...他想让我们两家结个亲家。」秦慧娟的脸红了，声音很小，「他说你是个好人，你的儿子一定也不会差。」

这话一出，我和我爹都愣住了。我感觉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我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秦慧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慧娟，这件事...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

「我知道的，林叔叔。」秦慧娟打断了我爹的话，「我一个知青，又比志远大几岁，这门亲事确实不合适。只是...只是我想把父亲的话传达给你，也算了了他的一个心愿。」

04

那天从公社回来，我爹一路上都没说话。到了家里，他把我叫到屋里，认真地看着我。

「志远，你对慧娟这个姑娘...怎么看？」我爹问。

我的脸又红了，「爹，她...她是个好姑娘，人漂亮，人品也好。」

「那你愿意吗？」我爹直接问。

「愿意什么？」我明知故问。

「娶她。」我爹说得很直接。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可是爹，她比我大，而且她是知青，家庭条件比咱们好多了，她能看上我吗？」

「傻孩子，她今天那番话，就是在试探咱们的态度呢。」我爹笑了，「她要是不愿意，能提她父亲的心愿吗？」

「可是她的身份...」我还是有些担心。

「志远，做人要知恩图报。秦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现在人家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得帮。」我爹的语气很坚定，「再说了，慧娟这姑娘我看着确实好，有文化，人品正，配我儿子绰绰有余。」

听了我爹的话，我心里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我爹同意这门亲事，紧张的是不知道秦慧娟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二天，我又去了公社。这次我没有等在后院，而是直接走进了会计室。

「志远？你怎么又来了？」秦慧娟看到我有些意外。

「慧娟姐，我...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我鼓起勇气说。

她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那你等一下，我把这些账算完。」

等她忙完，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又来到了后院，这次没有人打扰。

「志远，你想说什么？」她问。

我深吸一口气，「慧娟姐，昨天你说的话...我和我爹都考虑过了。」

「嗯。」她点点头，眼中有些紧张。

「我爹说，秦叔叔的恩情咱们家永远不会忘，他的心愿咱们也愿意完成。」我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可是...可是我想知道，你是真心的吗？还是只是为了完成你父亲的心愿？」

秦慧娟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突然说：「志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觉得我这样的姑娘，配得上你吗？」她的问题让我很意外。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一个知青，没有正式工作，年纪又比你大，还带着家庭包袱...」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真的愿意要我这样的人吗？」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也有顾虑，也怕我嫌弃她。

「慧娟姐，你别这样说自己。」我急忙说，「在我眼里，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有文化，人品好，长得漂亮，我这样的人能娶到你，那是我的福气。」

听了我的话，她的眼睛湿润了。

「志远，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她轻声说，「老实、善良、有担当，跟你父亲一样。我父亲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愿意。」她点点头，「虽然咱们现在的条件都不太好，但我相信，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听到她亲口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虽然我们面前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但我相信，有了她在身边，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05

就这样，我和秦慧娟的关系算是定下来了。可是现实的问题接踵而来。

首先是工作问题。我一个高中毕业生，在生产队里只能干农活，挣的工分有限。而秦慧娟虽然在公社当会计，但她的知青身份让她的前途并不明朗。

其次是住房问题。我家的房子老旧狭小，根本不适合新婚夫妇居住。而重新盖房子需要不少钱，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最重要的是政策问题。那个年代对知青结婚有很多限制，特别是和当地农民结婚，更是被认为是「扎根农村」的表现，需要层层审批。

面对这些困难，我和秦慧娟都有些迷茫。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后院的井边，看着夕阳西下，谁都没有说话。

「志远，你后悔吗？」秦慧娟突然问。

「后悔什么？」

「后悔和我在一起，要面对这么多困难。」

我摇摇头，「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可是我们的路会很难走。」她担忧地说。

「再难也要走下去。」我握住她的手，「慧娟姐，我爹常说，人这一辈子总要为了一些值得的事情去拼一拼。我觉得，为了和你在一起，为了报答你家的恩情，再大的困难我都不怕。」

她看着我，眼中有感动，也有坚定，「志远，你这样说，我心里踏实些了。咱们就一起扛吧，管它前头有啥难处。」

就在这时，刘书记又出现了。不过这次他的表情很严肃。

「小秦，林志远，你们都在啊。」刘书记走过来，「我正找你们有事呢。」

我们都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事情被发现了。

「是这样的，县里最近在推行一个新政策，鼓励有文化的知青和当地优秀青年结成对子，共同建设新农村。」刘书记说，「我觉得你们两个很合适，就向县里推荐了。」

我和秦慧娟都愣住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

「如果县里批准了，小秦就可以转为正式的人民公社会计，志远也可以去农技站工作。」刘书记继续说，「当然，这需要你们结婚，并且承诺在农村扎根至少十年。」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既兴奋又紧张。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也意味着我们必须做出重大的人生选择。

「刘书记，我们...我们需要考虑一下。」秦慧娟说。

「当然可以，但要抓紧时间，这个政策推行的时间不长。」刘书记点点头，「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刘书记走了之后，我和秦慧娟面面相觑。

「志远，你怎么看？」她问。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可是...」我犹豫了，「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在农村待十年，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她握紧了我的手，「而且，这也算是完成了我父亲的心愿，让我们两家真正成为一家人。」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是啊，不管前路如何，只要我们携手同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夕阳渐渐落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前面还有很多未知的挑战等着我们。

但我相信，爱情的力量，加上两家的深厚情谊，一定能让我们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至于我们最终能否获得幸福，能否在这个时代的大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