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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2 0
1976年的秋风,刮在人脸上,像一把钝刀子,不锋利,但一下一下,磨得你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我们红旗大队的大粮仓,就戳在村东头的开阔地上,像个吃饱了肚子的巨人,沉默地趴着。
对于整个村子来说,这里头装的,是命。
而对于我,陈进来说,守着这粮仓,是我的工作,也是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后,村里能给我的、最有分量的一份“信任”。
我才二十三岁,在部队里待了五年,开过卡车,扛过枪,也学了点文化。回来后,村支书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你是见过世面的,思想觉悟高,这全村的口粮,就交给你了。”
我挺直了腰杆,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心里头热乎乎的。
那是一种被需要的、沉甸甸的感觉。
守夜是个苦差事。
尤其是在这种入了秋的夜里,四野无人,只有风声跟鬼哭似的,从粮仓的缝隙里钻来钻去。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手里攥着一根粗壮的木棍。这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拐杖。
夜里巡逻,一圈又一圈,脚步声在空旷的场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其实有点怕。
不是怕什么坏人,那年头,敢正大光明抢粮仓的,那是活腻了。
我怕的是老鼠,是潮气,是任何一点可能让这些金贵的粮食出问题的意外。
每一粒粮食,都关系着一户人家的饭碗,关系着孩子们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
这责任,比我在部队里开车载着一车物资还要重。车上的东西是国家的,但这粮仓里的,是我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的。
巡到第三圈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靠在粮仓巨大的木门上,点了根烟。
烟是“大前门”,我爹托人从县里买的,平时我舍不得抽。只有在这种熬人的夜里,才舍得拿出来,给自己提提神。
烟头的火星在一片漆黑里,明明灭灭,像个孤独的萤火虫。
我吸得很慢,想让这短暂的慰藉持续得久一点。
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想起部队里的老班长,他总说,一个兵,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得站好自己的岗。
又想起我娘,她总念叨,让我赶紧找个媳"妇,给她生个大胖孙子。
可看看我这情况,一个复员兵,守着个粮仓,一个月也就那点工分,谁家好姑娘能看上我?
正想到这,一阵极其轻微的“悉悉索索”声,顺着风,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浑身一个激灵,烟头差点掉在地上。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
老鼠的声音更尖细,更零碎。这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布料摩擦的质感。
是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的睡意和杂念,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猛地掐灭了烟头,把它揣进兜里,然后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弓下身子,把耳朵贴在了粮仓的墙根上。
声音是从粮仓的后墙传来的。
那里有个通风口,位置很低,平时用一块石板挡着。为了防潮,那石板不会堵得太死。
我屏住呼吸,心脏“咚咚咚”地擂着鼓。
那悉索声还在继续,很慢,很小心,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犹豫。
我攥紧了手里的木棍,手心里全是汗。
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是哪个挨千刀的,敢把主意打到全村的命根子上?
要是被我逮住,非得把他腿打断,再捆起来送到大队部去!
我猫着腰,绕着粮仓的墙壁,一步一步,朝着后墙摸过去。
我的胶鞋底子软,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这是我在部队里练出来的本事。
越靠近,那声音越清晰。
我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压抑的喘息声。
是个女的?
这个念头让我愣了一下。
我躲在墙角,悄悄探出半个头。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一大半,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黑影,正蹲在那个通风口前。
她的动作很笨拙,像是在用手扒拉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攥着木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谁在那儿!”
我猛地一声大喝,同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这一声吼,我用了在部队练嗓子时的全部力气,炸雷一样。
那个黑影被吓得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想跑。
可她太慌了,脚下一绊,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我三两步就冲到了跟前,手里的木棍指着她的后心,厉声喝道:“别动!再动我打断你的腿!”
地上的女人一动不动,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用木棍捅了捅她脚边的东西。
是一个布袋子,口袋没扎紧,黄澄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把碎金子。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真是偷粮的!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我怒气冲冲地吼道。
那女人还是不动,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我没耐心了,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胳it膊。
就在这时,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张苍白、憔悴,但又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李淑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怎么会是她?
李淑琴是我们村的寡妇。
她的男人,叫王建国,以前也是个兵,在部队里还是我的老乡。后来,他在一次边境冲突中牺牲了,成了烈士。
我复员回来的时候,还代表村里去她家慰问过。
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日子过得有多苦,全村人都看在眼里。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
一个烈士的遗孀,竟然会在深夜,来偷集体粮仓的粮食。
我举着木棍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像两把锥子,扎得我心里生疼。
我愣住了,满腔的怒火,瞬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给浇灭了。
是心酸,是同情,还是……失望?
我不知道。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干得厉害,“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被抓住是什么下场?”
我的声音,不再是刚才的怒吼,而是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意外的沙哑和无力。
李淑琴的眼泪,终于“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她不哭出声,就那么默默地流着,泪水划过她满是灰尘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
她突然膝盖一软,朝着我就跪了下去。
“陈进……兄弟……求求你,别说出去……”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要打要骂都行,求你别告诉大队……不然,我们娘仨就真没法活了……”
我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我急了。
让一个烈士的家属给我下跪?这要是传出去,我陈进还算个人吗?
“我不起来……”她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
我看着她,又看看地上撒的那些玉米粒,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按规矩,我应该立刻把她抓起来,人赃并获,送到大队部去,交给王队长处理。
这是我的职责。
王队长是我们村的民兵队长,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这事要是到了他手里,李淑琴少说也得被拉到全村大会上批斗,甚至可能……会被送去劳改。
那她的两个孩子怎么办?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她那两个孩子的脸,瘦瘦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看到生人就怯生生地躲到娘的身后。
可如果我放了她,就是我失职。
这事万一要是败露了,我这个粮仓保管员,也就当到头了。说不定,还得背个同谋的罪名。
我的前途,我的名声,我爹娘的期望……
一边是铁的纪律,一边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我该怎么办?
风更冷了,吹得我浑身发抖。
李淑琴就那么跪在冰冷的地上,瘦弱的身体在夜风里,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
我心里的那杆秤,开始疯狂地摇摆。
我蹲下身子,把地上的布袋子捡起来。
不重,也就五六斤的样子。
五六斤粮食,对粮仓来说,九牛一毛。
但对一个快要断炊的家来说,这就是救命的粮。
我把袋子里的玉米粒,连同地上撒的那些,一颗一颗,小心地捧起来,重新放回袋子里。
我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
李淑琴愣愣地看着我,忘了哭。
我把袋口扎好,递到她面前。
“起来。”我的声音依旧沙哑。
她还是不动,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让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你再不起来,我现在就把你捆到大队部去!”
这话起了作用,她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把粮袋子塞到她怀里。
“拿着,赶紧走。”
她抱着袋子,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整个人都傻了。
“陈……陈进……”
“别说话!”我打断她,“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你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快走!趁着现在没人!”
身后传来了她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陈进……你这个恩,我李淑琴……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然后,就是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我才发现,我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湿透了。
我做了一件违背原则的事。
我不知道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如果我真的把她送到了大队部,我这辈子,恐怕都睡不安稳了。
我把那个通风口的石板重新堵好,用土把周围的痕迹都掩盖掉。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粮仓门口,又点了一根烟。
这一次,烟的味道,是苦的。
那一夜,我再也没有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村里公鸡打鸣的声音。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天亮了,意味着我昨晚的决定,即将开始接受检验。
我怕。
我怕王队长突然来查岗,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我怕村里的长舌妇们,又在嚼什么舌根。
更怕的,是再见到李淑琴。
我们该如何面对彼此?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
一整个白天,我都心神不宁。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眼观鼻,鼻观心,扒拉着碗里的高粱饭,味同嚼蜡。
村里人来来往往,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哎,听说了吗?老王家那头猪,好像配上种了。”
“你家那口子,今年工分挣得不少吧?”
没有人提粮仓的事,也没有人提李淑琴。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那根弦,还是紧紧绷着。
下午,王队长果然来了一趟。
他背着手,像个巡视领地的老鹰,围着粮仓转了一圈。
“小陈啊,最近没什么异常情况吧?”他看着我,眼神锐利。
“没……没有,王队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一切正常。”
“那就好。”他点点头,“这可是咱们全村的命根子,一粒都不能少。你可得给我盯紧了。”
“是!您放心!”我立正站好,大声回答。
他“嗯”了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他走后,我靠在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感觉像刚打了一场仗。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交了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走。
我的家,在村西头,一个破旧的小院子。
爹娘都去地里了,还没回来。
我推开院门,正准备去挑水做饭,却愣住了。
院子里的那口旧水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挑满了,清凌凌的水面倒映着灰白的天空。
灶房的案板上,放着一小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菜,还有几个褐色的鸡蛋,用一个破碗装着。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是我爹娘干的。他们从地里回来,累都累趴了,哪还有力气干这些。
是谁?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站在院子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正发着呆,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我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的,正是李淑琴。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也打着补丁,但很整洁。头发也梳过了,不像昨晚那么凌乱。
她的脸还是很苍白,但眼神,不再是死寂,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胆怯。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还是她先动了。
她走到我面前,把手里端着的一个碗,递了过来。
“陈……陈进……”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我……我给你做了点吃的……你一天没好好吃饭了吧……”
我低头一看,碗里是几个白生生的玉米面馍馍,还冒着热气。
在那个年代,纯玉米面的馍馍,对于她那样的家庭来说,就是最好的食物了。
我没有接。
“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有点硬。
我心里很乱。我帮她,不是图她什么回报。她这么做,反倒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像是一场交易。
“我……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她见我不接,急得眼圈又红了,“这点东西不值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昨天……”
“昨天的事,我已经忘了。”我冷冷地打断她,“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不想跟这件事再有任何牵连。
太危险了。
我的冷漠,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她的头上。
她端着碗的手,微微垂了下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我知道……我给你惹麻烦了……”她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哼,“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心里又有些不忍。
我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家里那点粮食,留着给孩子们吃吧。我一个大小伙子,饿不着。”
“他们吃过了。”她小声说,“这是……特意给你做的。”
她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抬起头看着我。
“陈进,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一个烈士的家属,去做贼……我自己都觉得丢人,没脸见建国……”
提到她丈夫的名字,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可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娃饿得直哭……我去求过亲戚,借过邻居,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他们也难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心酸。
“那天晚上,我听着娃的哭声,感觉心都被揪烂了。我当时就想,只要能让他们吃上一口饭,让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去死……”
“所以,你就想到了粮仓?”我问。
她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一开始没想偷……我就是想去看看……看看那堆成山的粮食,心里能踏实点……可我到了那儿,闻着粮食的香味,我……我就控制不住了……”
她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对不起建国……我对不起党……更对不起你……”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听着她压抑的哭声,心里那点因为害怕和戒备而竖起的墙,一点点地塌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去指责她吗?指责一个快要被饿死的母亲,为了孩子,放弃了尊严?
我没那个资格。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个碗。
馍馍还是温的。
我拿起一个,当着她的面,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很香,带着玉米特有的甜味。
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
我三两口吃完一个,又拿起第二个。
“别哭了。”我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再哭,这馍馍就不好吃了。”
我的举动,似乎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以后,别再干傻事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虽然没多大本事,但好歹是个男人,总能帮你想想办法。”
我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疯了吗?我竟然主动要把她这个大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收不回来了。
而且,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一点点光亮的眼睛,我竟然一点也不后悔。
或许,在我的骨子里,那个在部队里学会了“战友情”、“责任感”的士兵,还没有完全死去。
李淑琴定定地看了我好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谢谢”,也没再说“报答”。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碗玉米面馍馍,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那天起,李淑琴没有再空着手来过。
有时候,是几个缝补得整整齐齐的袜子。我的袜子早就露了脚趾头,一直没顾上。
有时候,是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布鞋鞋底。她说,等她攒够了布料,就给我做双新鞋。
还有时候,就是一碗热乎乎的野菜糊糊。她总是在我爹娘下工前,悄悄地送来,又悄悄地离开。
我推辞过,甚至发过火。
“李淑琴,我跟你说过了,我帮你不是图你这个!你把东西拿回去,给娃吃!”
她只是低着头,固执地把东西放下。
“你吃了,总比我扔了强。”她总是用这句话来堵我。
我知道,她家里肯定还是不宽裕。这些东西,都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拗不过她,只能接受。
然后,再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找补”回去。
比如,我上山砍柴的时候,会“顺便”多砍一捆,悄悄放在她家门口。
我托战友从县城带东西,会“顺便”多带一包红糖,借口说是部队发的,硬塞给她,让她给孩子补补身体。
我们俩,就像在进行一场奇怪的“地下工作”。
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说破。
但村子就那么大,没有不透风的墙。
很快,一些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哎,你们看见没?那个陈进,跟李寡妇走得挺近啊。”
“可不是嘛!我好几次看见李寡妇往他家送东西呢!”
“一个守粮仓的,一个烈士家属……啧啧,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但我怕连累了李淑琴的名声。
在这个年代,一个寡妇,门前的是非本来就多。再跟我这么个单身小伙子扯上关系,那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她。
她再送东西来,我板着脸,坚决不收。
在路上碰见了,我也只是点个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我能感觉到她眼神里的失落和不解。
有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领着两个孩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怔怔地望着我家的方向。
那场景,像针一样,扎得我心里难受。
但我没办法。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些流言蜚语平息下去。
但我错了。
我的疏远,反而让一些人更加浮想联翩。
尤其是王队长。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大队部,说是谈工作,却绕着弯子问我:“小陈啊,最近个人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我含糊地应付着:“还早,还早。”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成家是大事,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咱们是革命青年,可不能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尤其……是跟一些成分复杂、名声不好的人,要划清界限。”
他虽然没点名,但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李淑琴。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王队长,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淑琴是烈士家属,她的成分怎么就复杂了?她的名声又怎么不好了?”
王队长没想到我敢顶撞他,脸色一沉。
“陈进!注意你的态度!我这是在关心你,提醒你!你别不识好歹!”
“我的事,不用您关心。”我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我知道,我跟王队长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我也知道,他肯定会想办法找我的茬。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那天,大队部突然通知,说地区要来检查粮仓的储备情况,要求各大队立刻进行自查,盘点库存。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盘库!
这意味着,每一袋粮食都要重新过秤。
我那天晚上放走的那五六斤玉米,虽然不多,但在这种逐一过秤的盘点下,肯定会暴露出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办?
去自首?承认我监守自盗,放走了偷粮贼?
那我不仅工作保不住,还得背上罪名。
而且,肯定会把李淑琴牵扯进来。
到时候,我们俩都得完蛋。
可是,不自首,又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等着明天盘库,被人赃并获吗?
我一晚上没睡,在屋子里像困兽一样转来转去。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能连累李淑琴。
她是烈士的家属,她的男人为这个国家流过血。我不能让她因为这点事,被钉在耻辱柱上。
大不了,我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扛下来。
就说是我自己,一时糊涂,偷了粮食拿出去换烟抽了。
虽然名声毁了,但至少,能保住她和她的孩子。
打定主意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去了粮仓。
王队长带着几个民兵,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arc察的得意。
“陈进,准备好了吗?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咱们得把家底盘清楚,好迎接地区领导的检查。”
我点点头,没说话,默默地打开了粮仓的大门。
盘点开始了。
一袋,一袋,又一袋的粮食,从仓库里搬出来,过秤,记录。
我的心,随着那秤砣每一次的起落,越悬越高。
我知道,装玉米的麻袋,就在最里面的那个角落里。
快了,就快到它们了。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一下王队长质问我的时候,我该怎么说。
就在这时,粮仓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走水了!村西头老李家走水了!”
“快去救火啊!”
这一声喊,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队长脸色一变,扔下手里的账本就往外跑。
“都别盘了!跟我去救火!”
民兵们也跟着呼啦啦地跑了出去。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救火?怎么会这么巧?
我也跟着跑了出去。
只见村西头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惊动了,提着水桶,拿着脸盆,乱哄哄地往那边跑。
我也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火势很大,老李家的草房,已经烧掉了半边。
大家奋力地泼水,希望能把火势控制住。
我正提着一桶水往前冲,胳膊突然被人拉住了。
我回头一看,是李淑琴。
她满脸烟灰,头发也烧焦了几缕,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陈进,你快回去!”
“回去干什么?”我一头雾水。
“别问了!你快回粮仓去!把……把你自己的东西,垫进去!”她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场火……
我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去啊!”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这里我帮你盯着!”
我不再犹豫,转身就往粮仓的方向狂奔。
我的心脏,跳得比救火的时候还要快。
我冲进空无一人的粮仓,跑到我住的那个小耳房。
我把我所有的口粮——大概十几斤的玉米面和一些红薯干,一股脑地倒进一个麻袋里。
然后,我跑到那个堆放玉米的角落,找到那个被李淑琴动过的、做了记号的麻袋。
我飞快地解开袋口,把我自己的粮食倒了进去,然后把袋口重新扎好,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麻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没过多久,王队长他们就回来了。
火被扑灭了,幸好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老李家,被烧得一干二净。
王队长一脸晦气。
“他娘的,早不烧晚不烧,偏偏这个时候烧!”他骂骂咧咧地,“行了,别愣着了,继续盘!”
盘点继续。
当那几袋玉米被搬上秤的时候,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一袋……两袋……
秤砣稳稳地停在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账本上的数字,和实际的重量,分毫不差。
王队长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似乎不相信这个结果,又亲自上去复核了一遍。
结果,还是一样。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甘。
最后,他只能悻悻地合上账本。
“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收工!”
危机,就这么解除了。
我走出粮仓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去了村西头。
老李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空气里还弥漫着焦糊味。
村民们正在帮着清理。
我看到了李淑琴。
她正蹲在地上,帮着老李家的媳妇,从灰烬里扒拉着还能用的东西。
她的手上,胳ли脸上,全是黑灰。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是你干的?”我问,声音很轻。
她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场火。”我盯着她的侧脸。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老李家做饭,不小心引着了灶房的柴火。全村人都看见了。”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着她那双被磨得粗糙、沾满黑灰的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个瘦弱的女人,为了报答我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竟然敢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就像那天晚上,我保护她一样。
从那天起,我不再刻意躲着她。
村里的流言蜚语,还在继续。甚至因为那场火,传得更难听了。
有人说,那火就是李淑琴放的,为了帮我掩盖亏空。
还有人说,我们俩早就好上了,粮仓里的粮食,不知道被我们俩掏空了多少。
王队长更是把我当成了眼中钉,处处给我使绊子。
但我都不在乎了。
我的心里,有了一根定海神针。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和我站在一边的。
我们依旧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我会把我的口粮,分出一半,悄悄放在她家水缸边。
她会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再悄悄送回来。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大雪封山,村子和外界的联系,几乎都断了。
村里的储备粮,开始变得紧张。
每个人的口粮,都减了又减。
李淑琴家的日子,更难了。
我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急得像火烧。
有一天,我巡夜的时候,在粮仓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老鼠咬破的洞。
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在里面偷吃粮食。
我赶走了老鼠,看着地上撒的那些麦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第二天,我找到王队长,汇报了鼠患的情况。
“王队长,粮仓里闹老鼠了,有好几个麻袋都被咬破了。再不处理,损失就大了。”
王队长将信将疑地跟我去看了。
看到那几个破洞和地上的粮食,他脸色铁青。
“这帮该死的东西!”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咱们可以把这些被老鼠咬过、污染过的粮食,单独清理出来。再这么放着,会把好的粮食也给糟蹋了。”我说。
这是我在部队仓库学到的知识。
王队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行,就按你说的办。你把那些粮食都清出来,过过秤,记好账。回头看看怎么处理。”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所有“被污染”的粮食都清理了出来。
当然,我在清理的时候,稍微扩大了一点“污染范围”。
最后,我清出来将近一百斤的粮食。
我把这些粮食,分给了村里最困难的几户人家。
其中,给李淑琴的,最多。
我跟他们说,这是大队部决定的,是给他们的困难补助。
没有人怀疑。
我把粮食送到李淑琴家的时候,她看着那满满一口袋的麦子,眼泪又下来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进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递给了我。
是一双崭新的布鞋。
黑色的灯芯绒鞋面,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
针脚细密,均匀,看得出是下了大功夫的。
“天冷了,穿上吧。”她说。
我接过鞋,感觉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双鞋里,藏着一个女人说不出口的全部情意。
那个冬天,因为有了彼此的支撑,我们都过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春天来的时候,冰雪消融。
村里也传来了一个大消息。
高考,恢复了。
这个消息,像春雷一样,在所有知识青年的心里炸响。
也包括我。
我爹娘激动得一晚上没睡。
“进儿啊,这是个好机会啊!你得考!考出去,就不用再待在这穷山沟里了!”
我何尝不想考?
可我一走,粮仓谁来守?
李淑琴和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我心里,第一次有了牵挂和犹豫。
是李淑琴找到了我。
她还是那副样子,不爱说话,但眼神很坚定。
“你去考吧。”她说。
“我……”
“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她打断我,“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那你呢?”我脱口而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像一朵在寒风里悄然绽放的野菊花,有点涩,但很美。
“我?我就在这里,守着孩子,守着家。”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进,你放心地往前走,别回头。要是……要是你考上了,以后出息了,别忘了我们红旗大队,就行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开始拼命地复习。
白天守粮仓,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看书。
李淑琴,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她会把孩子哄睡了,悄悄地来我这里,帮我缝补衣服,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给我续上一杯热水。
有她在,那间漏风的小屋,似乎也变得温暖了。
我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那年夏天,我收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飞出去的金凤凰。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王队长也来了,他拍着我的肩膀,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好小子,有出息!没给我们红旗大队丢脸!”
我爹娘,哭得像个孩子。
我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李淑琴。
她没有往前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怀里抱着小女儿,手里牵着大儿子。
她也在笑,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汽车开动了。
我摇下车窗,对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用力地挥着手。
我知道,我把我的心,一部分,留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留在了那个瘦弱的女人身上。
大学四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一回来,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我跟李淑琴,通过信。
我的信很长,告诉她大学里的新鲜事,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她的信很短,总是那几句话: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孩子们都长高了,很听话。”
“你安心学习,别惦记家里。”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市里的一个机关单位。
我终于,有能力,把她和孩子们,接出那个山村了。
我回去的那天,天气很好。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路修宽了,很多家里也盖起了砖瓦房。
我找到了她的家。
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金灿灿的,开得正旺。
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正在院子里劈柴。
一个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在旁边跳皮筋。
李淑琴坐在屋檐下,纳着鞋底。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她的脸上,多了几分从容和安详。
她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们相视一笑。
仿佛,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今天,刚刚回来。
后来,我问她,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我没有再问。
有些秘密,就让它成为秘密吧。
就像那晚的夜色,藏住了她的绝望,也藏住了我的心软。
我们都曾是那个时代里,最普通、最渺小的一粒尘埃。
但我们用彼此的体温,温暖了对方,也照亮了前行的路。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我早已儿孙满堂。
而我的妻子,李淑琴,她总是喜欢在夏天的傍晚,坐在院子里,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她总是说,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在1976年的那个秋天,遇到了一个心善的、傻乎乎的粮仓保管员。
而我,也总是笑着告诉她,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那天晚上,我打开了手电筒,却“眼瞎心盲”,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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