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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6 0
那年夏天,太阳毒得像个后娘,把地里的泥块都晒得冒了烟。
我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慢吞吞地走在田埂上。牛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赶走那些嗡嗡叫的牛虻。
空气里全是玉米叶子被晒蔫巴了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牛粪的臭味。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光着膀子,脊背上晒得火辣辣地疼,汗珠子顺着往下滚,在干裂的皮肤上冲开一道道白色的印子。
路过隔壁村那片最大的玉米地时,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想让老黄牛走快点。
就在这时候,玉米地里“哗啦”一声响。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野猪。
结果从比人还高的玉米秆子后面,探出来一个脑袋。
是杏花。
隔壁村的杏花。
她脑后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辫梢用红头绳扎着,像一小撮跳动的火苗。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水潭里映着的星星。
她冲我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音喊:“喂,过来。”
我愣在原地,脚像生了根。
我们村和他们村就隔着一条河,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我们俩,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看我没动,有点不耐烦,又冲我招手:“你过来呀,怕我吃了你?”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牛绳在旁边的小树上拴好,拨开烫手的玉米叶子,走了进去。
玉米地里像个大蒸笼,又闷又热,一丝风都没有。
脚踩在松软的田垄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就站在两排玉米秆子中间的空地上,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我。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只能看见她那双沾了点泥巴的布鞋。
“你找我干啥?”我闷声闷气地问。
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远处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
她没说话,往前走了两步。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很好闻。
“我听人说,你会用木头刻东西?”她问。
我点点头。
这是我爹教我的手艺。我爹是个木匠,但手艺不算精,只能打些桌子板凳。我却对那些小玩意儿着迷,没事就捡些木头疙瘩,刻个小鸟,刻个小马,自己跟自己玩。
“那你……能不能给我刻个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玉米叶子。
我抬起头,正好撞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亮晶晶的,像是期待,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起来。
“刻……刻啥?”我问,声音都有点抖。
她从背后伸出手,手里攥着一把头发。那把头发,又黑又亮,像上好的绸缎。
“给我刻一把梳子。”她说,“要最好看的。”
我看着她,又一次说不出话来。
我们这地方,男的给女的送梳子,那是有讲究的。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比外面的太阳还烫。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噗嗤一声笑了。
“你脸红什么?”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就当是练练手艺嘛。”
然后,她又往前凑了过来,离我只有一步远。
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挠着我的耳朵。
她说:“咱俩试试?”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雷劈中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试试?
试什么?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勇敢和执拗。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女孩子的眼睛里,可以装下那么多东西。
可以装下整个夏天的太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玉米地的。
只记得出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
老黄牛在树下不耐烦地甩着尾巴,哞哞叫了两声。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杏花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和那句“咱俩试试”。
第二天,我爹让我去后山砍柴,我破天荒地没有抱怨。
我背着砍刀和绳子,一头扎进了山里。
我没心思砍柴,满脑子都是要找一块好木头。
什么样的木头,才配得上她那头黑亮的头发?
我在山里转了大半天,最后,在一棵老桃树下,找到了一截被雷劈断的树心木。
那木头是红褐色的,质地坚硬,纹理又细又密,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桃木香。
就是它了。
我把那截桃木疙瘩像宝贝一样抱回了家,藏在了我的床底下。
从那天起,我一有空就躲在柴房里,拿出我爹那些破旧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打磨那块木头。
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成了那段时间里,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我没学过什么精巧的雕工,全凭着一股子蛮劲和想象。
我想象着她头发的样子,想象着梳子滑过她长发的感觉。
我把梳子背设计成一弯月亮的形状,上面,我想刻上一朵花。
刻什么花呢?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刻了一朵杏花。
一朵正在枝头绽放的杏花。
一个星期后,梳子做好了。
我用最细的砂纸,把它打磨得光滑无比,每一个齿都磨得圆润,生怕会挂到她的头发。
那把梳子躺在我的手心里,温润,厚实,像一块有生命的玉。
我把它揣在怀里,心里揣着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又赶着牛,走上了那条田埂。
太阳还是那么毒,知了还是那么吵。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走到那片玉米地旁边,心跳得厉害。
她会在吗?
我伸长了脖子往里看,除了密不透风的玉米秆子,什么也看不见。
我有点失望,刚想赶着牛走。
“哗啦”一声。
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个位置。
她又从玉米秆子后面探出头来,冲我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说。
我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踏实了。
我跟着她,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像蒸笼一样的玉米地。
我从怀里掏出那把梳子,递给她。
我的手心全是汗。
她接过去,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梳子背上那朵杏花,嘴里喃喃地说:“真好看。”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谢谢你。”她说。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拿着那把梳子,解开了自己的麻花辫。
一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了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她用我刻的梳子,从上到下,轻轻地梳着自己的头发。
一下,又一下。
玉米地里很安静。
我看着她,看得有些痴了。
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画面。
她梳完头,又把头发重新编成辫子,然后把那把桃木梳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
“这个,就当是定金。”她说。
“定金?”我不解。
“嗯。”她点点头,看着我,一脸认真,“以后,你得给我刻一辈子的梳子。”
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从那天起,那片玉米地,就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放牛路过,只要她在,就会学一声布谷鸟叫。
她听到了,就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
我们不说太多话,大多数时候,就是并排坐在田垄上。
看着天上的云,从东边飘到西边。
听着风吹过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会跟我说她们村里的事,谁家又添了个胖小子,谁家的鸡又被黄鼠狼叼走了。
我呢,就跟她说我今天又找到了什么好木头,想给它刻成什么样子。
有一次,她问我:“你以后想干啥?”
我想了想,说:“我想当个好木匠,像我爹一样。”
“就只是这样?”她好像有点失望。
“嗯……还想盖一间大房子,用最好的木头。”我说。
“然后呢?”她追问。
“然后……娶个媳妇,生个娃。”我说完,脸又红了。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
“你这个人,真没出息。”
我有点不服气:“那你想干啥?”
她的眼睛望向远处,那儿,是我们这个小山村唯一能看到县城方向的地方。
她说:“我想去城里看看。”
“城里?”
“嗯。”她用力点头,“我听我表哥说,城里有好多好多高楼,比我们这最高的山还高。马路上跑的不是牛车,是一种叫汽车的东西,跑得比马还快。晚上,城里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对外面世界向往的光。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发慌。
我觉得,她就像一只鸟,而我,只是一棵长在原地的树。
她早晚有一天,会飞走的。
“城里那么好,那你以后是不是就要去城里了?”我小声问。
她转过头,看着我。
“去啊,当然要去。”她答得干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她话锋一M,“我一个人去没意思。”
她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跟我一起去。”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我们明天就要收拾行李出发一样。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去干啥?我就会放牛,做点木工活。”
“你的手艺那么好,去城里肯定能挣大钱。”她一脸笃定,“到时候,你就在城里盖你的大房子,我给你生娃。”
我的脸,再一次烧得通红。
但这一次,心里却甜得像灌了蜜。
“那……说定了?”我鼓起勇气问。
“说定了!”她伸出小拇指。
“拉钩。”
我也伸出小拇g指,和她的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阳光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变成了一块块晃动的光斑。
那个夏天,我好像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
我拼了命地干活,帮我爹做木工,跟着村里人上山砍柴,去河里摸鱼。
我只想多攒点钱。
攒够了去城里的路费,攒够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杏花也没闲着。
她把她娘给她的那块花布,给我做了一件新衬衫。
她说,去城里的人,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
我还给她刻了很多东西。
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小鸟,一只低头吃草的小羊,还有一个小小的,可以挂在脖子上的葫芦。
每一个,她都当成宝贝。
我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朝着我们想去的方向走。
直到那场暴雨的到来。
那年的秋天,雨水特别多。
河水涨得漫上了田埂,我们村通往外面的那座木桥,被冲垮了。
我爹去修桥的时候,脚下一滑,从搭了一半的桥架上摔了下来。
腿,断了。
家里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我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倒下了,整个家的重担,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为了给我爹治腿,家里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怎么挣钱。
去城里的梦,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那么可笑。
我好几天没去找杏花。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怎么跟她说,我们的约定,可能要不算数了。
那天,我从镇上的药铺抓药回来,刚到村口,就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那棵大槐树下,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像是在等什么人。
看到我,她跑了过来。
“你这几天去哪了?”她问,语气里有点急。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爹……他……”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没再追问。
她把怀里的布包塞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一沓钱。
那钱有零有整,被一根红头绳捆着。
我愣住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我娘给我的嫁妆,那对银镯子,给当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行,这个我不能要。”我把布包推回去。
“你必须拿着!”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你爹看病要钱。等你以后挣了大钱,再给我买个金的。”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花女人的钱。
我把钱硬塞回她手里:“杏花,你听我说。我们……可能去不成城里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哭了。
但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
“我等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城里。
不是为了看什么高楼大厦,不是为了什么梦想。
就是为了挣钱。
挣钱给我爹治病,还债。
然后,回来娶她。
我把这个想法跟我娘说了。
我娘抱着我,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背上杏花给我准备的那个布包,偷偷上路了。
我没跟杏花告别。
我怕我一看到她,就走不了了。
我只是在临走前,把一封信,还有我连夜给她刻的一只小木鸟,塞进了她家门缝里。
信上只有一句话:
杏花,等我回来。
去城里的路,比我想象的要难走得多。
我跟着村里一个远房亲戚,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才到了那个叫“广州”的城市。
一下火车,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高楼,真的比我们那的山还高。
马路上的汽车,像一条条铁皮虫子,流来流去。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我像一个傻子,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
亲戚把我带到了一个建筑工地。
从此,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钢筋,水泥,还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天黑。
住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汗臭和脚臭味。
吃的是白水煮菜,偶尔能见到几片肥肉,大家都要抢破头。
日子很苦。
但我从来没觉得苦。
因为我心里有盼头。
每个月发工钱的那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我会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我还会去邮局,给她写信。
我跟她说,城里真的好大,路好宽。
我跟她说,我在这里很好,工友们都很照顾我。
我跟她说,我好想她。
我让她等我。
我把对她的思念,都刻进了木头里。
工地上废弃的木料很多。
我一有空,就捡一些回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刻着那些小玩意儿。
刻得最多的,还是鸟。
我觉得,那些鸟,就像我的信,能飞过千山万水,飞回到她身边。
杏花的回信,是我在工地上唯一的慰藉。
她的信不长,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股暖流,温暖着我。
她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担心。
她说,她把我刻的木鸟,挂在了窗前,每天都能看到。
她说,她会等我。
我们就这样,靠着一封封信,维系着彼此的思念。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爹的腿,慢慢好起来了。
家里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
我开始攒钱。
为我们的未来攒钱。
我甚至开始计划,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去。
在村里盖一间大大的青瓦房,门前种上杏花树。
然后,用八抬大轿,把她娶回家。
我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那么大的玩笑。
那天,工地上赶工期,我们一直干到半夜。
我负责在高架上扎钢筋。
因为太困,脚下一滑,我从五米多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右腿,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就算好了,以后也会是个瘸子。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觉得天,又一次塌了。
我成了一个瘸子。
一个废人。
我怎么回去见杏花?
我怎么给她一个未来?
我怎么配得上她?
那段时间,我像疯了一样。
我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工头来看我,塞给我一笔钱,算是补偿。
他说,让我好好养伤,以后……就别回工地了。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一片冰凉。
我被这个城市抛弃了。
我也被我自己的未来,抛弃了。
我给我娘写了信,说我在外面很好,挣了大钱,暂时不回去了。
但我没给杏花写信。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难道告诉她,我变成了一个瘸uto子,让她跟着我这个废人过一辈子?
我不能那么自私。
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她应该嫁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生一堆健康的孩子。
而不是我。
绝不是我。
我做了一个最残忍,也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我要和她断了联系。
长痛,不如短痛。
我换了住的地方,换了工作。
我在一个木材市场,找了一个看仓库的活。
活不重,就是熬时间。
我开始拼命地刻木头。
好像只有在刻木头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个瘸子,忘记心里的痛。
我开始刻一把新的梳子。
比我送她的第一把,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
我想在上面,刻出我们俩的故事。
刻上那片玉米地,刻上那条小河,刻上我们拉钩的那棵大槐树。
我把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都刻了进去。
那把梳子,我刻了很久很久。
刻到我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和伤口。
刻到我的心里,也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我再也没收到过杏花的信。
我想,她应该是失望了,放弃了。
这样也好。
对她好。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让思念发酵成一种戒不掉的瘾。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扎下了根。
靠着那手木雕的绝活,我开了一家小小的木工作坊。
我的腿,虽然还是有点跛,但已经不影响正常生活了。
我的作坊,生意越来越好。
很多人慕名而来,求我给他们雕刻东西。
我成了别人口中,小有名气的“木雕师傅”。
我挣了很多钱,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
我实现了当年对杏花吹过的牛。
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大房子”。
可是,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把刻了十年,却始终没有完工的梳子。
梳子上的图案,已经栩栩如生。
玉米地里的叶子,仿佛还在随风摇摆。
小河里的水,仿佛还在静静流淌。
只是,梳子最中间的位置,还空着。
那里,我原本想刻上我们两个人的样子。
但我一直没敢动刀。
我怕一刀下去,刻出来的,会是满眼的泪。
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回去。
但我害怕。
我怕看到她已经嫁作人妇,儿女成群。
我怕那种物是人非的场面,会把我心里那道结了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所以,我宁愿躲在这个城市里,做一个胆小鬼。
直到我娘打来电话。
她说,她想我了。
她说,她身体不好,怕哪天……就见不到了。
我娘的声音,在电话那头,苍老又无力。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决定回去。
不管要面对什么,我都要回去。
我买了二十年来,第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故乡。
那个我逃离了二十年,又思念了二十年的地方。
我回来了。
村子变了。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低矮的土坯房,被一栋栋两层小楼取代。
但村口那棵大槐树,还在。
只是比我记忆中,更老,更粗壮了。
我站在大槐树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看到了几个在树下玩耍的小孩,看到了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我深吸一口气,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我看到了我娘。
她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太多。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亮了。
她颤抖着嘴唇,叫我的小名。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娘,我回来了。”
我娘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哭了。
把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思念,都哭了出来。
在家待了几天,我哪也没去。
就陪着我娘,说说话,做做饭。
我不敢出门,我怕碰到熟人,怕听到我不想听到的消息。
但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村长来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一脸惊喜。
“你小子,可算回来了!”
寒暄了几句,他突然话锋一M。
“你……见到杏花没?”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摇了摇头。
村长叹了口气。
“唉,那丫头,也是个苦命人。”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她……怎么了?”
“你走了以后,她就一直等你。多少人上门提亲,她都给拒了。她说,她要等你回来。”
村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后来,她爹病重,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她哥为了娶媳妇,逼着她嫁给邻村一个开拖拉机的。那男的比她大十几岁,还带着个孩子。”
“她不肯,跟家里闹。她哥就把她锁在屋里,不给饭吃。”
“最后,还是嫁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心,疼得快要裂开。
是我。
都是我。
是我害了她。
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哪怕是瘸着腿回去找她。
她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么多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家门的。
我只想去见她。
立刻,马上。
我向村里人打听到了她家的地址。
就在邻村。
那个我曾经放牛路过,无数次张望过的地方。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
路过那片玉米地。
当年的玉米地,已经变成了一片菜园。
物是人非。
我找到了她家。
一栋半新不旧的二层小楼,院子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拖拉机。
我站在门口,却迟迟不敢敲门。
我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找谁?”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谁啊?”
那个声音。
熟悉又陌生。
是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一个身影,从屋里走了出来。
是她。
是杏花。
她比我记忆中,要憔悴了许多。
眼角有了细纹,头发里也夹杂了几根银丝。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
清澈,明亮。
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东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空气里,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你……”她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她旁边的男人,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杏花,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回来了。”她说。
“嗯,我回来了。”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进来……坐吧。”
我跟着她,走进了屋子。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桌子前写作业。
看到我,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杏花让他回屋去。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这些年……还好吗?”她问。
“还好。”我答。
“那就好。”
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要让人窒息。
我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了那把梳子。
那把刻了二十年,都没有完工的梳子。
我把它递给她。
她接过去,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上面的图案。
当她看到梳子中间那块空白时,她愣住了。
“为什么……这里是空的?”
“因为我不知道……该刻什么。”我说,“我怕……刻错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梳子上。
也砸在我的心上。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她抬起头,看着我,泪眼婆娑,“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我……”我喉咙发紧,“我摔断了腿,成了瘸子。我怕……拖累你。”
“瘸子?”她看着我的腿,眼泪流得更凶了,“瘸了又怎么样?我等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腿!”
“我以为……你嫁给了别人。”
“我没有!”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一直在等你!直到我爹病重,我哥逼我……我没办法……”
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不是二十年的光阴。
而是一个该死的,天大的误会。
“对不起。”我看着她,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有什么用?”她擦了擦眼泪,“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二十年。
足以改变一切。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她家的。
只记得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一个人,走在那条熟悉的田埂上。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
我娘在门口急得直哭。
我谁也不理。
我恨。
我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的懦弱和自卑。
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第四天,我哥,也就是杏花的哥哥,来找我了。
他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我妹。”
他告诉我,当年,我寄回来的那些信,他都收到了。
包括我告诉他我摔断腿,不想拖累杏花的那一封。
他把那些信,都藏了起来。
一封也没给杏花看。
因为那时候,那个开拖拉机的,已经托人上门提亲了。
彩礼给得很高。
他需要那笔钱,盖房子,娶媳-妇。
所以,他自私地,毁了自己妹妹一辈子的幸福。
也毁了我。
听完他的话,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
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把他扶了起来。
“不怪你。”我说,“都过去了。”
是真的不怪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再多的怨恨,也换不回那失去的二十年。
我在家又待了几天,陪着我娘。
临走前,我给了她一张卡。
里面,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我告诉她,让她好好生活。
然后,我离开了。
再一次,离开了这个让我爱过,也痛过的地方。
回到城里,我又变成了那个埋头于木头的木雕师傅。
我把作坊关了几天。
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
我拿起了那把没有完工的梳子。
这一次,我知道该刻什么了。
我没日没夜地刻。
刻刀在木头上飞舞,木屑像雪花一样落下。
我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磨出了血。
但我感觉不到疼。
一个星期后,梳子,终于完成了。
在梳子中间那块空白的地方,我刻上了一片玉米地。
一片金黄色的,成熟的玉米地。
风吹过,玉米叶子在摇摆。
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并排坐在田埂上。
他们没有看对方,只是望着远方。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我们,最好的样子。
我把那把梳子,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盒子里。
然后,寄了出去。
寄往那个,我再也不会回去的村庄。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掏空了。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人,爱过了,就刻在了心里。
我拿起一块新的木头。
我要开始,刻一个新的故事了。
这个故事里,没有遗憾,没有错过。
只有阳光,玉米地,和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最纯粹的承诺。
“我给你刻一辈子的梳子。”
故事的最后,我回到了那片玉米地。
当然,是在我的想象里。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杏花就站在玉米地边上,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碎花裙子,冲我笑。
她的辫子上,还扎着那根红头绳。
我朝她走过去。
她也朝我走过来。
我们之间,没有了二十年的距离,没有了那些该死的误会。
她把手伸给我。
“不是说好,一起去城里吗?”
我握住她的手。
“好,我们走。”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田埂上,朝着夕阳的方向,越走越远。
身后,是那片见证了我们所有青春的玉米地。
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
像是在跟我们,说着再见。
也像是在说,别怕,你们的故事,我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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