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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30 0
新来的实习生叫江远。
人力把他的简历递给我时,我正被一个紧急项目搞得焦头烂额。
“林默姐,这是新来的实习生,你带一下。”
我头都没抬,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让他坐那儿,先把这几个季度的项目复盘报告看了。”
“好的。”
空气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是椅子被拉开的轻响。
我灌下一大口冰美式,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把脑子里那团浆糊冲开了一点。
忙到中午,我才想起来还有个新人。
我抬起头,隔着绿萝的叶子缝隙看过去。
一个很干净的男生,白T恤,牛仔裤,戴着耳机,眉头微微皱着,很专注地在看屏幕。
侧脸的线条很熟悉。
像谁呢?
我想不起来。人海茫茫,总有那么几张脸长得相似。
我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在我的PPT里。
下午开项目启动会,我点了他的名字:“江远,你听了一上午,有什么想法?”
他摘下耳机,站了起来,有些紧张,但条理很清晰。
“林默姐,我看了之前的报告,觉得我们在用户画像上可以再细分一下,比如……”
他说得头头是道,完全不像个刚出校门的实习生。
我有点意外,多看了他两眼。
这一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
他的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道很浅的疤。
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会议室的白光灯照在那道疤上,像一道陈年的裂痕。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二十六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午后,四岁的弟弟乐乐,为了抢我手里的冰棍,从家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额头磕在水泥沿上,血流了好多。
妈妈抱着他冲向诊所,我跟在后面,吓得一路哭。
后来,他的额角就留了一道那样的疤。
会议室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等我发话。
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旁边的副总监推了推我的胳膊,“林默,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道疤上挪开。
“说得不错。”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想法很好,会后整理一份详细的文档出来。”
“好的,林默姐。”他坐下了,脸上是那种被肯定的、腼腆的笑。
我的手在桌子下面,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陷进肉里,很疼。
怎么可能。
天下之大,有道相似的疤,太正常了。
我一定是疯了。
这些年,我见了多少个说可能是乐乐的孩子,每一次满怀希望,每一次都失望透顶。
我妈因为这事,精神都快不正常了。
不能再让她经历一次了。
我对自己说,林-默,冷静。
这只是一个巧合。
会议结束后,我第一个走出会议室,脚步匆忙得像是逃跑。
我冲进茶水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脸。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里的惊惶藏都藏不住。
怎么会这么像?
不只是那道疤,还有眉眼,鼻子,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
都和记忆里那个穿着黄色背心的小男孩,和我爸年轻时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林默姐,喝水。”
一只手递过来一个纸杯。
是江远。
我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墙上。
“姐,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他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接过水杯,不敢看他的眼睛,“可能是低血糖。”
“那你得赶紧吃点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递给我,“先垫一下。”
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乐乐走丢那天,我刚从幼儿园回来,口袋里揣着老师奖励的一颗大白兔。
他哭着闹着非要。
我不给,他就追着我跑,从屋里跑到屋外。
然后,就在那个菜市场门口,我被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吸引了,就松了那么一下手。
就那一下。
我再回头,他就已经不见了。
手里那颗被攥得温热的大白兔,成了我二十六年来的梦魇。
“林默姐?”
江远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看着他手里的糖,喉咙发紧。
“谢谢。”我接过来,塞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瞬间在口腔里化开,甜得发腻,腻得我眼眶发酸。
我狼狈地转过身,假装看窗外。
“你很喜欢吃这个?”我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也不是。”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喜欢,我口袋里就常备着。”
女朋友。
是了,他都三十岁了,有女朋友很正常。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挺好的。”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女朋友很上心。”
那天下午,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屏幕上的数据和图表,在我眼里都变成了江远那张脸,那道疤,那颗糖。
临下班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内部通讯录,找到了江远的资料。
年龄:30岁。
籍贯:H市。
我们家在S市,隔着一千多公里。
我松了一口气,又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失落。
看吧,林默。
就是你想多了。
我关掉电脑,准备回家。
走到公司门口,看到江远正站在路边,和一个女孩说话。
女孩巧笑嫣然,江远一脸宠溺。
很般配。
我低下头,快步走向地铁站。
回到家,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部催泪的家庭伦理剧。
她看得入神,眼角还挂着泪。
“回来了?”她看见我,擦了擦眼睛。
“嗯。”我换了鞋,把包扔在沙发上。
“今天怎么这么晚?”
“公司忙。”
我爸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吃饭了。”
饭桌上,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
我爸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妈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今天电视里那个孩子,也被人贩子拐走了,他妈找了三十年才找到,找到的时候……”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心里一烦,“妈,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别看这些?”
“我看看怎么了?你以为我愿意看?”她声音一下就高了,“我要是不看,我连乐乐现在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又是这样。
二十六年来,我们家就像一个高压锅,任何一点关于“走失儿童”的话题,都能瞬间点燃引信。
“我吃饱了。”我放下筷子,回了自己房间。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中,江远的脸又浮现出来。
我烦躁地抓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人力经理的微信。
指尖悬在对话框上,犹豫了很久。
查一个员工的详细资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
可是……
万一呢?
万一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我深吸一口气,打下一行字:
“王姐,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看一下新来的实习生江远入职时提交的全部资料,包括身份证复印件。”
消息发出去,我就后悔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怎么跟王姐解释?
说我觉得他像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她会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刚想撤回,对方的回复就过来了。
“怎么了?这小子有问题?”
我心脏狂跳,手指飞快地打字:“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他简历写得特别好,想参考一下格式。”
这个理由烂透了。
王姐回了个“捂脸笑”的表情,然后说:“行吧,我明天找出来拍给你,别外传啊。”
“谢谢王姐!”
那一晚,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到公司。
江远已经到了,正在用抹布擦桌子。
看见我,他立刻站起来,笑着打招呼:“林默姐,早上好。”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太像了。
像小时候的乐乐,也像爸爸。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上午,我都在等王姐的消息。
手机每一次震动,我的心都会跟着抖一下。
终于,在午饭前,王姐把照片发了过来。
我点开图片,放大。
身份证号,家庭住址,都和我们家没有半点关系。
出生日期,比乐乐小了两个月。
我盯着那个日期,反复地看。
不对。
乐乐的生日是农历五月。
如果当年,他被拐走后,收养他的人不知道他的具体生日,随便报了一个,或者按领养的日期报……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我喘不过气。
最重要的是,身份证照片。
虽然是黑白的,但那张脸,那双眼睛……
我把照片保存下来,又从钱包夹层里,摸出一张早已泛黄的旧照片。
那是乐乐三岁时的照片,穿着小海军服,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越看,心越沉。
越看,手越抖。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林默姐,吃饭了。”
江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吓得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
他弯腰帮我捡起来,目光无意中扫过屏幕。
“咦?”他愣了一下,“这小孩……”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
“没什么。”他把手机递给我,笑了笑,“就是觉得,跟我小时候有点像。”
他说完,又像是觉得自己的话很唐突,补充道:“我家里人也说,我小时候长得挺可爱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见了。
他还说,像他小时候。
这不是暗示,这是明示!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问他是不是被收养的?
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太冒昧了。
“林默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关切,“你从昨天开始脸色就不好,要不要请个假休息一下?”
“我没事。”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吧,去吃饭。”
那顿午饭,我食不知味。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开口。
直接问,肯定会吓到他,还会影响工作。
不问,我快要被心里的猜测逼疯了。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把江远叫进了我的办公室。
“这个方案,你再细化一下。”我把一份文件递给他,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好的。”他接过去。
我看着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江远。”
“嗯?林默姐?”
“你……是H市本地人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啊,怎么了?”
“你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我问完,就后悔了。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
江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没有,我是独生子。”
独生子。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哦,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低头,掩饰住眼里的失望。
“不过……”他话锋一转。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爸妈说,我是他们领养的。”
轰的一声。
我感觉大脑里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他说什么?
领养的?
“领养?”我重复了一遍,声音都在抖。
“对啊。”他似乎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说得很坦然,“我亲生父母那边,好像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活,就把我送人了。不过我对这些都没印象了,我爸妈对我特别好,跟亲生的没两样。”
孩子太多,养不活……
不对。
我们家只有我和乐乐两个孩子。
我爸是国企的工程师,我妈是老师,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绝不至于养不活一个孩子。
难道……是人贩子为了让他被收养,编造的谎言?
“那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被领养之前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皱着眉,很认真地想了想。
“不记得了,太小了。”他摇摇头,“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一些零碎的片段。”
“什么片段?”我追问。
“就……好像有个姐姐。”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遥远的梦,“她好像穿着一条黄色的裙子,会给我糖吃。我还梦到过一个很大的菜市场,很吵,很多人。”
黄色的裙子。
糖。
菜市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乐乐走丢那天,我穿的就是妈妈给我新买的黄色连衣裙。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是他。
一定是他。
“那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小时候的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林默姐,你今天怎么老问我这些奇怪的问题?”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抱歉。”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我也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走丢了,听你这么一说,有点感触。”
我说得含糊不清。
江远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
“对不起,林默姐,我不知道。”
“没事,都过去很多年了。”我摆摆手,把话题拉回工作,“方案你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他点点头,拿着文件出去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瘫在椅子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是他。
我几乎可以肯定。
可是,我该怎么办?
直接冲过去跟他相认吗?
他会信吗?
他养父母那边怎么办?
我爸妈能承受得住吗?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爸。”
“嗯?怎么了?”
“我……我好像找到乐乐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你说什么?”我爸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不敢置信的颤音。
“我说,我好像,找到乐乐了。”
“在哪儿?!”他声音陡然拔高。
“在我们公司,一个新来的实习生。”
我又把江远的情况,那些巧合,都说了一遍。
“……爸,你先别激动,也别跟妈说,我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做鉴定!”我爸斩钉截铁地说,“带他去做DNA鉴定!”
“不行。”我立刻否决,“我不能这么直接跟他说,会吓到他。而且,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养父母,我不能这么粗暴地闯进去。”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我爸急了。
“爸,你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我会处理好。”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背上压了一座山。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魂不守舍。
我一边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给他安排工作,一边又忍不住暗中观察他的一切。
他的饮食习惯,他走路的姿势,他下意识的小动作。
我发现,他不喜欢吃香菜。
乐乐小时候也一样,一闻到香菜味就皱眉头。
他接电话的时候,喜欢用小拇指挠耳朵。
我爸也是这样。
这些细节,像一块块拼图,在我心里拼凑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轮廓。
那就是乐乐。
我的弟弟。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周五下班,我叫住江远。
“江远,周末有空吗?”
“有啊,林默姐,有什么事吗?”
“我爸妈周末过生日,想在家里办个小聚会,我朋友都出差了,有点冷清。你要是没事,能不能……来我家吃个便饭?就当是帮我撑撑场面。”
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连我自己都觉得尴尬。
江远却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我最喜欢热闹了。叔叔阿姨喜欢什么?我给他们带份礼物。”
“不用不用,人来就行。”
我心里一阵狂喜,又一阵紧张。
让爸妈见他一面。
也许,血缘的感应,会比任何证据都来得直接。
周末那天,我妈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好多菜。
我没告诉她真相,只说是请一个新同事来家里吃饭。
她嘴上说着“请同事来家里干嘛,去外面吃多省事”,但身体却很诚实,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换上了新买的衣服。
我爸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知道,他比我还紧张。
下午四点,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
江远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和一个蛋糕。
“林默姐,我没来晚吧?”他笑着说。
“没有,快请进。”
我把他让进屋。
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江远,愣住了。
她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江远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阿姨好。”他礼貌地打招呼。
我妈没有回应。
她死死地盯着江远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妈?”我赶紧过去扶住她。
我爸也从书房里冲了出来。
他看到江远,整个人也僵住了。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江远被我们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叔叔,阿姨,林默姐,你们……怎么了?”
“乐乐……”我妈颤抖着,吐出两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但江远听见了。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阿姨,您说什么?”
“乐乐……我的乐乐……”我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踉跄着朝江远走过去,想去摸他的脸。
江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阿-姨,您认错人了吧?我叫江远。”
“你额头上的疤,”我妈指着他的额头,泣不成声,“是你四岁那年摔的,为了跟你姐抢冰棍……”
江远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我……我不记得了。我养父母说,这是我不小心撞到桌角留下的。”
“他们骗你的!”我妈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你是我儿子!我是你妈啊!”
她扑过去,想要抱住江远。
江远被吓坏了,连连后退。
“阿姨,您冷静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场面一片混乱。
我爸冲过去,一把拉住我妈。
“你干什么!会吓到孩子的!”他对我妈吼道。
然后,他转向江远,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眶通红,声音哽咽。
“孩子,你别怕。我们……我们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们走失多年的儿子。”
江...远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被惊扰的雕塑。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叔叔,阿姨,林默姐……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走上前,从我爸手里接过我妈,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我妈还在不停地哭,嘴里念叨着“乐乐”。
我爸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相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江远。
“你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骑在一辆儿童自行车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男孩的额角,有一道清晰可见的疤。
江远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触摸照片,却又不敢。
“这……这……”
“这是你,你四岁生日那天拍的。”我爸的声音沙哑,“拍完这张照片,过了不到三个月,你就……”
他说不下去了,扭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客厅里,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哭声。
江远拿着相册,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看看照片,又看看我们。
我知道,这件事对他冲击太大了。
一个生活了三十年的人生,突然被告知,可能是一场巨大的错位。
“对不起。”我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江远,我知道这很突然,我们吓到你了。但是,我们没有恶意。”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只是……太想你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你先坐。”我拉着他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我知道你现在脑子很乱,你听我们慢慢说。”
我把我发现他额角的疤,他说他被领养,他说他梦里的片段,那些所有的巧合,都串联起来,讲了一遍。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我不想再给他任何压力。
江远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的边缘。
等我说完,客厅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红。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可能就是你们走丢的儿子,乐乐?”
“我们希望是。”我爸说,“但我们也不会强迫你相信。我们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跟我们,去做一次DNA鉴定。”
江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黄昏。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也有些无助。
我们都没有催他。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难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的人生都将被彻底改变。
终于,他转过身。
“好。”他说,“我跟你们去。”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我爸妈的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激动和忐忑的复杂神情。
那天晚上,江远没有留下来吃饭。
他说,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也需要……回家跟他的养父母谈一谈。
我们送他到门口。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迷茫,有探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送走江远,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有心思吃饭。
我妈不哭了,只是呆呆地坐着,一遍遍地看那本相册。
我爸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知道,他在害怕。
害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
我也害怕。
鉴定结果出来前,一切都是未知。
第二天是周一。
我在公司见到江远,气氛有些尴尬。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
“林默姐。”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点点头,“昨天……没睡好?”
“嗯。”他苦笑了一下,“换了谁,都睡不好吧。”
“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他摇摇头,“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我愣住了。
“谢谢我?”
“嗯。”他看着我,“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找到根的机会。无论结果如何。”
他说得很真诚。
我心里一酸。
这个被我们弄丢了二十六年的孩子,非但没有怨恨,反而还在安慰我们。
他比我们想象中,要善良,要坚强。
“你……跟你爸妈说了吗?”我问。
“说了。”他垂下眼眸,“他们……很震惊。”
我能想象得到。
养了三十年的儿子,突然有一天说,可能找到了亲生父母。
这对任何一个父母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江远摇摇头,“他们只是……很难过。他们说,尊重我的决定。还说,如果你们真的是我的家人,他们也为我高兴。”
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一定是怎样善良的一对父母。
周三,我请了假,陪着我爸妈,和江远一起去了鉴定中心。
抽血的时候,我妈一直紧紧抓着江远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江远没有挣脱,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抓着。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是我们这二十六年来,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个星期。
公司里,我和江远都默契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我们像往常一样开会,讨论方案,交接工作。
只是,彼此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我常常看着他工作的背影,一走神就是十几分钟。
我会在想,如果他没有走丢,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优秀,懂事,又善良?
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哭着要糖吃的小跟屁虫?
我不敢想下去。
我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终于,到了取结果的日子。
我们四个人,再次来到鉴定中心。
医生把一份密封的报告递给我爸。
我爸的手,抖得连报告都拿不稳。
他试了好几次,都拆不开那个信封。
“我来吧。”我从他手里拿过报告。
我的手也在抖。
我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几张纸。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行结论,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狠狠地撞进我的瞳孔里。
“……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被鉴定人林某某、赵某某为被鉴定人江远的生物学父母亲。”
支持。
是支持。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把报告递给我爸妈。
“爸,妈……是……是乐乐,他就是乐乐。”
我爸一把抢过报告,和我妈凑在一起,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们看了很久很久,像是要在那张纸上看出花来。
然后,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嚎啕大哭。
是积攒了二十六年的委屈、思念、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
我爸抱着她,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转过头,看向江远。
不,是乐乐。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相拥而泣的父母。
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
他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
只是眼圈,红得吓人。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乐乐。”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是我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叫出这个名字。
他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
“姐。”
他叫我。
声音很轻,很涩,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对不起,乐乐,对不起……是姐姐不好,是姐姐把你弄丢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
二十六年的愧疚和自责,像决堤的洪水,将我淹没。
他没有推开我。
他抬起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不怪你。”他说,“都过去了。”
那天,我们是怎么离开鉴定中心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我妈一直拉着乐乐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她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又理理他的头发,嘴里不停地说着:“瘦了,我们乐乐瘦了。”
我爸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却一直在通过后视镜看他。
乐乐坐在我和我妈中间,身体有些僵硬。
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
回到家,我妈冲进厨房,要做一桌子好菜。
我爸则拉着乐乐,不停地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养父母对他怎么样。
我看着眼前这幅失而复得的团圆景象,心里却涌上一丝不安。
一切,都太快了。
快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乐乐真的,准备好接受这一切了吗?
晚饭的时候,乐乐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色有些复杂。
他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
我隐约听到,他在说:“妈,我没事……嗯,我知道……我明天就回去。”
是他的养母。
挂了电话,他走回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叔叔,阿姨,姐。”他看着我们,“我明天,想先回H市一趟。”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回去?回哪儿去?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阿姨,”乐乐顿了顿,改口道,“妈。那边……我爸妈,他们也很担心我。”
“他们不是你爸妈!我们才是!”我妈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秀英!”我爸呵斥了一声。
他看向乐乐,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疲惫。
“应该的。”他说,“你是该回去看看他们。他们养了你二十六年,这份恩情,我们林家,一辈子都得记着。”
乐乐的眼圈红了。
“谢谢……爸。”
那一顿饭,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第二天,我去车站送乐乐。
检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姐。”
“嗯?”
“等我回来。”
“好。”我点点头,“我等你。”
看着他走进检-票口的背影,我的心,空落落的。
他还会回来吗?
H市,有养育了他二十六年的父母,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女朋友,有他全部的成长记忆。
而S市,对他来说,除了我们这三个血缘上的亲人,什么都没有。
他会怎么选?
我不敢想。
乐乐回去后,一个星期都没有消息。
我不敢主动联系他,怕给他压力。
我妈每天都坐立不安,不停地问我:“乐乐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不认我们了?”
我只能一遍遍地安慰她:“他需要时间。”
公司里,他的工位空着。
我每天看着那个空座位,心里七上八下。
第二个星期的周一,我正在开会,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乐乐发来的微信。
“姐,我这周五回来。另外,我想带我爸妈,还有我女朋友,一起来S市。”
我看着这条信息,愣了很久。
带他的养父母和女朋友一起来?
他想做什么?
是摊牌?还是……告别?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爸妈。
我妈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来干什么?来跟我们抢儿子吗?”
我爸沉默了很久,说:“来就来吧。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周五下午,我去机场接他们。
我第一次见到了乐乐的养父母。
一对很朴实的夫妻,看起来比我爸妈还要苍老一些。
见到我,他们显得很局促,不停地搓着手。
“是……是乐乐的姐姐吧?”养母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叔叔阿姨好。”我点点头。
乐乐的女朋友,就是我之前在公司楼下见过的那个女孩,叫晓雯。
她很乖巧地站在一旁,挽着乐乐的胳膊,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很压抑。
没有人说话。
到了我家楼下,乐乐的养父母,说什么都不肯上去。
“我们就在楼下等他吧。”养父说,“我们……没脸见他们。”
“爸,妈,你们说什么呢?”乐乐皱起了眉。
最后,还是我爸亲自下楼,把他们请了上去。
两个家庭的第一次见面,就在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客厅里。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乐乐的养母,一看到我妈,眼泪就下来了。
她“扑通”一声,就要给我妈跪下。
“姐姐,我对不起你……”
我妈赶紧扶住她。
两个同样失去了孩子,又同样深爱着一个孩子的母亲,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那一天,我们谈了很久。
乐乐的养父母,讲述了当年他们是怎么在福利院领养的乐乐。
福利院告诉他们,这孩子是街上发现的,找不到父母。
他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见到乐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们给他取名江远,希望他能忘记过去,走向远方。
他们说,这些年,他们一直把乐乐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他们说得越多,我爸妈心里的怨恨就越少,愧疚就越多。
是啊,如果没有他们,乐乐这二十六年,不知道会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们是恩人。
最后,乐乐开口了。
他站起来,分别对着两边的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爸,妈。”
他先叫了我们,又叫了他的养父母。
“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们所有人都很难过,很煎-熬。对不起。”
“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是我想告诉你们我的决定。”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不会离开H市。”
我妈的脸色,瞬间煞白。
“但是,”他接着说,“我也不会忘了S市是我的家。”
他看着我们,眼神无比坚定。
“从今以后,我有两个家,四位父母。”
“我会把户口迁回来,名字,我想改回林乐远。林,是生我的姓。江,是养我的恩。远,是他们对我的期望。”
“工作上,我已经跟公司申请了,调到H市的分公司。这样,我既可以继续我的事业,也可以方便照顾两边的父母。”
“至于晓雯,”他牵起身边女孩的手,“我们商量好了,以后结婚,S市和H市,我们两边都会住。”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考虑到了每一个人,每一份感情。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了。
他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可以为所有人撑起一片天的,真正的男子汉。
那天之后,我们两家人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乐乐的养父母在S市住了一个星期,我妈拉着他养母的手,说不完的感谢。
我爸和他养父,两个沉默的男人,会一起在阳台上抽烟,一待就是一下午。
送他们走的时候,我妈给他养母的包里,塞了一张银行卡。
他养母说什么都不要。
两个老人,在车站推搡了半天。
最后,我妈说:“这不是钱,这是我们欠你们的。你们帮我们养了二十六年的儿子,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乐乐最终还是调去了H市。
他走的那天,我们全家都去送他。
临别时,他给了我一个拥抱。
“姐,以后别再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了。”他在我耳边说,“你还有我。”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妈不再沉迷于那些苦情剧了,她开始学着用微信,每天都要和乐乐视频。
我爸的话也多了起来,他会兴致勃勃地研究H市的地图,规划着下次去看乐乐的路线。
我们家的那个高压锅,终于,被卸下了阀门。
半年后,乐乐和晓雯结婚了。
婚礼在H市办的。
我和爸妈,作为男方的“娘家人”,坐在主宾席上。
婚礼上,乐乐和晓雯,一起给四位老人敬茶。
他们跪在地上,喊了一声“爸,妈”。
两对父母,都红了眼眶。
我也哭了。
是喜悦的泪。
我看着台上那对新人,看着身边满脸幸福的父母。
我突然觉得,二十六年的等待和煎熬,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后来,乐乐常常会带着晓雯回S市。
有时候,他的养父母也会一起来。
我们那个小小的家,常常会挤满了人,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种感觉,很奇妙。
像是把二十六年缺失的亲情,都加倍地补偿了回来。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寻亲节目。
我妈看着看着,又开始抹眼泪。
我笑着递给她一张纸巾,“妈,咱家乐乐都回来了,您怎么还看这个?”
“我这是替他们高兴。”我妈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找到孩子,有多不容易。”
乐乐坐在旁边,默默地握住了我妈的手。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还有很多像我们家一样,有过残缺和伤痛的家庭。
但我也知道,只要心中还有爱,还有希望。
那些走失的亲情,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就像乐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你像我姐。”
是啊。
血缘,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
即便跨越了二十六年的光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第一眼,我就知道。
是你。
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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