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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3 0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风已经有了凉意。
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再换上那辆屁股能颠成八瓣儿的解放牌大卡车,我,陈瑾,一个刚满十八岁的上海青年,终于被“运”到了这个地图上得用放大镜找的地方——黑龙江,红旗公社,李家疃。
车斗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我们十几个同样脸色发白的知青,还有分发给公社的化肥。
那股子氨水味儿,混着尘土和汗酸,成了我对我第二故乡的第一印象。
刺鼻,又带点不真实的兴奋。
接待我们的是大队长,李满囤。
一个黑得像块铁锭的男人,五十来岁,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褶子里都像是填满了黄土。他咧着一口黄牙,声音洪亮得像打雷。
“娃子们,辛苦了!到了李家疃,就是到了家!”
他蒲扇一样的大手挨个拍过我们的肩膀,拍到我这儿,我单薄的身子骨晃了三晃。
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还没长成的牲口。
“这娃,白净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能拿得动锄头?”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粗粝又直接。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
我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包里装着我爸塞给我的几本书,还有一条“大前门”香烟。
来之前,我爸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地方,嘴要甜,手要勤,尤其要跟大队干部搞好关系。
我把那条“大前emén”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挤出一个自以为最和善的笑。
“大队长,我叫陈瑾。我能吃苦。”
李满囤“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分宿舍的时候,出了岔子。
知青点的大炕前两天刚盘好,还没干透,冒着一股潮气,根本没法住人。
李满囤大手一挥。
“都别杵着了!男娃子女娃子,先分到各家各户挤一挤!等炕干了再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跟完全陌生的乡下人住在一起,比睡潮炕更让我发怵。
我被分到了李满囤家。
这大概是我那条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大前门”在冥冥之中发挥了作用,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是所有人里看起来最弱不禁风的那一个,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出了岔子。
李满囤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青砖大瓦房,三间正房带一个敞亮的院子。院里一头是猪圈,另一头堆着小山似的玉米棒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猪粪、干草和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浓烈,但比卡车上的化肥味儿要生动得多。
李满囤的老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给我端来一碗热水。碗边还有个豁口。
“喝吧,解解乏。”
她的声音很低,说完就转身进了灶房,只有一连串“哗啦啦”的拉风箱声传出来。
我被安排在西边的耳房。
一张靠墙的土炕,炕上铺着一张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芦苇席。一床被子,硬邦邦的,散发着一股陈年旧棉絮和太阳暴晒后的味道。
我把帆布包放在炕头,那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晚饭是玉米面饼子,一锅白菜炖土豆,还有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腌萝卜。
我从小肠胃就不好,吃惯了上海的精米细面,这粗粝的饼子剌得我嗓子眼生疼。但我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就着白开水,一口一口往下咽。
饭桌上,李满囤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上海的情况。
“听说你们城里人,顿顿吃白面馒头?”
“……差不多。”我含糊地答。
“真他娘的败家。”他嘟囔了一句,又看向我,“到了这儿,就得学着吃糠咽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土豆。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闺女,李春杏。
她是从外面疯跑回来的,头上别着一朵红色的塑料花,辫子甩在身后,像条乌黑的蛇。
她一进门,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好像被搅动了。
“爹!娘!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像山泉一样清亮,带着一股子野性的甜。
她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毫不避讳。
那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像是在看一个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爹,他就是新来的知青?”
“嗯。”李满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叫陈家哥哥。”
她没叫。
她就那么站着,歪着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像被剥光了衣服。
“吃饭。”她娘呵斥了一句。
李春杏这才收回目光,坐到炕沿上,抓起一个玉米饼子就大口啃起来。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
村里没有电,李满囤点了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动,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
我回到我的耳房,和衣躺在冰冷的土炕上。
被子很薄,根本抵挡不住北方初秋的寒气。我把身体蜷成一团,还是冷得牙关打颤。
窗外,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心里一片茫然。
这就是我未来几年要生活的地方?
我开始想家,想我妈做的红烧肉,想弄堂口那棵老梧桐树,想我那些不知道被分配到哪里的同学。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恐惧攫住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门。
吱呀——
一声轻微的响动,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是贼?
我屏住呼吸,心脏“咚咚咚”地擂着鼓。
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径直走向我的炕边。
我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喊人,那个黑影却掀开了我的被子一角,利索地钻了进来。
一股带着皂角和少女体香的温热气息瞬间包围了我。
我浑身僵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李春杏。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轮廓,纤细,却带着一种乡下姑娘特有的结实。
“你……你干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黑暗中,她往我这边凑了凑,身体几乎贴着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耳膜。
她说:“我身上冷。”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冷?
这算什么理由?
她冷,就可以钻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被窝里?
乡下的姑娘,都这么……奔放吗?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身体僵得像块木头。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她平稳却带着一丝急促的呼吸。
“你……你快出去!”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惊恐和哀求,“让你爹娘看见了,会打死我的!”
在七八年的农村,这种事,足够让我万劫不复。
“他们睡得死。”她满不在乎地说,又往我身边挤了挤,似乎在寻找更暖和的位置。
她的头发蹭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不是城里姑娘雪花膏的香气,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清新的,像雨后青草的味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快哭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黑暗中,我感觉她好像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你不是上海来的吗?”她问。
“是……是又怎么样?”
“我听人说,上海的楼,有几十层高,站在楼顶能看见大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
“……没那么夸张。”
“那能看见黄浦江吗?江上有好多好多大轮船?”
“能。”
她又不说话了。
被窝里的空气,因为两个人的体温,开始变得燥热起来。而我的后背,却因为紧张,沁出了一层冷汗。
冰火两重天。
“我想去上海。”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混乱的心湖。
我愣住了。
原来,这才是她半夜摸进我被窝的真正原因。
我,这个来自上海的知青,在她眼里,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张通往那个繁华世界的门票。
“我身上冷。”
这句话,在这一刻,有了全新的含义。
她冷的,不是身体。
是这片贫瘠的土地,是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是她被困在这里的命运。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被利用的愤怒,有同情,还有一丝荒谬的悲凉。
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我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到这里,她被生长的土地禁锢在这里。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出口。
“你出去吧。”我的声音缓和了下来,“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你这辈子就毁了。”
“我不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执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就想知道,怎么才能去上海。”
“考大学。”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是当时我们这群知青唯一的希望。
“考大学?”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迷茫,“我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字都认不全,怎么考?”
我沉默了。
是啊,对于她来说,这条路比登天还难。
“除了考大学,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她追问。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嫁个上海人,行不行?”
她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我终于明白了她今晚所有行为的终极目的。
她不是在问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她是在问我。
嫁给我,行不行?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推开她,从炕上坐了起来。
“你疯了!你快给我出去!”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得尖利。
她似乎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也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我。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语气软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们俩就这么在黑暗中对峙着,谁也不说话。
外面的风声更大了。
许久,她动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掀开被子,下了炕,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消失在黑暗里。
门被轻轻地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被窝里残留的,属于她的那一丝温热。
我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出房门,感觉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场。
李满囤已经扛着锄头准备下地了。他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这就不行了?以后有你受的!”
我心虚得不敢看他的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
饭桌上,李春杏也在。
她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玉米糊糊,好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娘给她夹了一筷子咸菜。
“春杏,多吃点。吃完跟你爹下地挣工分去。”
“知道了,娘。”她的声音闷闷的。
我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她。
她今天没有梳辫子,头发就那么随意地披着,脸色有些苍白。那朵扎眼的红塑料花也不见了。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或者说,昨晚那个大胆、直接、充满野心的李春杏,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象。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吃完饭,我也跟着下地了。
我的任务是掰玉米。
看似简单的活儿,对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来说,简直是酷刑。
玉米叶子像刀片一样,划得我手心手背全是一道道的血口子。弯着腰重复同一个动作,不到半天,我的腰就直不起来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李春杏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她干活很利索,两只手像蝴蝶穿花一样,掰、扔、再掰,动作行云流水。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中午在地头歇息的时候,一个叫栓柱的年轻后生凑到我身边。
他是村里的民兵队长,长得人高马大,一脸的横肉。
他递给我一个烤得焦黑的土豆。
“嘿,上海来的,尝尝这个。”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听说你住大队长家了?”他一边啃着土豆,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嗯,知青点没法住。”
“那你可得小心点。”他压低声音,朝李春杏的方向努了努嘴,“别被他家的给勾了魂。”
我心里一惊。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栓柱冷笑一声,“我们李家疃,谁不知道李春杏那丫头心气高,看不上我们这些泥腿子,一心想攀高枝飞出去。你个城里来的白面书生,正好是她的菜。”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心事。
“我跟她……没什么。”我辩解道,声音却有些发虚。
“没什么?”栓柱的眼睛眯了起来,“最好是没什么。我可告诉你,春杏是老子看上的人。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老子让你竖着来,横着回上海。”
他的话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我握着那个滚烫的土豆,手心却一片冰凉。
我这才意识到,我掉进了一个多大的旋涡里。
李春杏的野心,李满囤的算计,栓柱的嫉妒……每一根线,都缠在我的脖子上,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
我必须离开这里。
不是离开李家,是离开李家疃。
这个念头,像一颗疯狂的种子,在我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如履薄冰。
我白天拼命干活,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回到房间,倒头就睡,不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
我刻意躲着李春杏。
在院子里碰见,我低着头,快步走开。
在饭桌上,我埋头吃饭,绝不和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她似乎也明白我的意思。
她不再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我,也不再主动跟我说话。我们成了同一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
一天晚上,我因为白天中暑,晚饭没吃就躺下了。
到了半夜,胃里烧得火辣辣的,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灶房找点吃的。
灶房里黑漆漆的。我摸索着找到水缸,舀了一瓢凉水,刚喝了两口,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
“你饿了?”
是李春杏。
我吓得差点把水瓢扔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像个幽灵。
“我……”
她没等我说话,转身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了灶台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她手里端着一个碗。
碗里是两个白生生的……鸡蛋。
在这个年代,在李家疃这个地方,鸡蛋是堪比黄金的珍贵补品。只有家里来了贵客,或者谁生了重病,才能吃上一个。
“你哪来的?”我问。
“我攒的。”她把碗塞到我手里,“快吃吧,还热着。”
碗是温的,鸡蛋也是温的。
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指尖,一直传到我心里。
我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
“为什么……要给我?”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那晚的野心和算计,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太瘦了。”她说,“再这么下去,活儿没干完,人就先没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低下头,剥开一个鸡蛋,蛋白光滑细腻,像上好的羊脂玉。
我咬了一口,一股久违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我从没觉得鸡蛋这么好吃过。
“谢谢。”我说。
“不用。”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你上次说的,考大学……真的能离开这里吗?”
“能。”我肯定地回答。
“那……难不难?”
“难。非常难。”
她又沉默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有人帮你,会不会容易一点?”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谁帮我?”
“我。”
我愣住了。
“你?”
“我帮你干活,你省下力气,晚上偷偷看书。”她说,“我看见你包里有书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看着她的背影,纤细,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她那个去上海的梦?还是……仅仅因为同情我这个落难的城里人?
我分不清楚。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无法拒绝。
因为,我太需要一个同盟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白天在地里,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帮我分担一些最累的活儿。
比如,她会趁别人不注意,把我那片还没掰完的玉米地,飞快地扫荡一遍。或者在我挑水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从后面悄悄帮我托一把扁担。
她的帮助,做得极为隐蔽,连栓柱那样时时刻刻盯着我们的人,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而我,则把省下来的力气,都用在了晚上的秘密学习上。
我把我带来的那几本书——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一本《唐诗宋词选》,还有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用布包好,藏在炕洞的最深处。
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熟了,我就悄悄点上油灯,把灯罩用黑布蒙住大半,只留下一小束光,趴在被窝里,贪婪地啃食着那些文字。
油灯的烟,熏得我直流眼泪。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我腰酸背痛。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有时候,李春杏会给我送来一些“补给”。
一个烤红薯,几个野山枣,甚至是一小把珍贵的炒花生。
她总是趁她爹娘不在的时候,像个小特务一样,闪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往我炕上一扔,然后又飞快地溜走,全程不说一句话。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但那种无形的连接,却越来越紧密。
我渐渐发现,她不仅仅是那个一心想去上海的野丫头。
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我教她认字,只教一遍,她就能记住。
我给她讲书里的故事,讲保尔·柯察金,讲简·爱,她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原来,书里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她说,“比村口张瞎子讲的《杨家将》好听多了。”
我笑了。
“这算什么,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上海的图书馆,那里的书,堆得像山一样高。”
“真的吗?”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真的。”
我看着她充满憧憬的脸,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希望她能看到那座像山一样的图书馆。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开始给她讲更多外面的世界。
讲上海的南京路,讲外滩的万国建筑,讲女孩子穿的的确良裙子和玻璃丝袜。
她听得如痴如醉。
“陈瑾,”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叫我的名字,而不是“上海来的”,“你以后考上大学,回了上海,还会记得李家疃吗?”
“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还会记得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看着油灯下她忽明忽暗的脸,心里乱成一团麻。
记得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个半夜钻进我被窝,用一句“我身上冷”搅乱我整个青春的姑娘。
这个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帮我守护着微弱希望的姑娘。
“会。”我听见自己说。
她笑了。
那笑容,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美得让人心惊。
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
打破它的人,是李满囤。
那天,他从公社开会回来,脸色铁青。
一进门,就把手里的搪瓷缸子“砰”地一声摔在桌上。
“混账东西!”
他老婆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春杏呢?”李满囤吼道。
“……在……在后院喂猪呢。”
“叫她过来!”
李春杏很快就进来了,手里还拿着猪食瓢。
“爹,你找我?”
李满囤二话不说,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响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李春杏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嘴角,瞬间就流出了血。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爹。
“你……你打我?”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李满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骂,“你干的好事!现在全公社都知道了!我李满囤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干什么了?”李春杏梗着脖子,倔强地问。
“你还问我你干什么了?”李满囤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狠狠地摔在地上,“你自己看!”
那是一封匿名信。
信是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内容不堪入目。
说李家疃大队长的闺女,不知廉耻,勾搭上海来的知青,两个人晚上钻一个被窝,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信的落款,是“一个有正义感的革命群众”。
我看着那封信,浑身的血都凉了。
是栓柱。
一定是他。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爹,这是污蔑!是胡说八道!”李春杏哭着喊。
“污蔑?”李满囤冷笑,“无风不起浪!你要是没做亏心事,人家为什么不说别人,偏偏说你?”
他转向我,那眼神,像要活剥了我。
“还有你!你个小白脸!老子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子的?你把我李满囤当什么了?当王八吗?”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高高地举起了拳头。
我吓得连连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任何解释,在这一刻,都是苍白的。
“爹!不关他的事!”李春杏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都是我!是我主动找他的!你打我!你打死我好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李满囤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我,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好……好……好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脚踹翻了屋里的八仙桌。
碗碟碎了一地。
“这件事,没完!”他指着我们俩,一字一顿地说。
那一天,李家像是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晚上,我被李满囤叫到了正屋。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没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像一只窥探人心的鬼眼。
我站在屋子中央,手脚冰凉,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说吧。”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跟春杏是清白的。”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清白?”他冷笑一声,“现在整个李家疃,还有人信吗?你们俩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她半夜三更给你送鸡蛋,在地里偷偷帮你干活,你当全村人都是瞎子?”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在等一个爆发的机会。
或者说,在等我给他一个交代。
“说吧。”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死路,就是被他打断腿,扔回知青点,然后背着“搞破鞋”的罪名,一辈子在李家疃抬不起头。
活路……
“你想让我娶春杏?”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个城里娃,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乡下丫头。”他吐出一口浓烟,“但是,事到如今,你没得选。”
“我娶了她,对你有什么好处?”我问。
“好处?”他哼了一声,“你成了我李满囤的女婿,以后在李家疃,没人敢动你一根指头。工分我给你记满,年底分粮分肉,少不了你的。等过两年,政策松了,我再想办法给你在公社弄个差事。总比你现在这样,刨一辈子地球强。”
他给我画了一张大饼。
一张用我一生的自由换来的大饼。
“那春杏呢?”我问,“她愿意吗?”
“她?”李满囤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她有什么愿不愿意的?她的名声都让你搞臭了,除了嫁给你,她还能嫁给谁?栓柱那个混球,现在躲得比谁都远!”
我沉默了。
我仿佛能看见李春杏的未来。
嫁给我这个她不爱、我也不爱她的男人,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她拼了命想逃离的地方。
我们俩,就像两只被绑在一起的困兽,互相怨恨,互相折磨,直到老死。
这比杀了她还残忍。
“我不能娶她。”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李满囤猛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能娶她。”我抬起头,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我不能毁了她,也不能毁了我自己。”
“你他娘的找死!”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把我狠狠地掼在墙上。
我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得我眼冒金星。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的拳头,雨点般地落了下来。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
我只是咬紧牙关,承受着这一切。
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绝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打累了,停了下来。
我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嘴里全是血腥味。
“给你三天时间。”他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三天之内,你要是还不点头,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就说你强奸我闺女。到时候,枪毙你都是轻的。”
说完,他摔门而去。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我的人生,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门又被推开了。
是李春杏。
她端着一碗清水,拿着一块布,蹲在我身边,默默地给我擦拭脸上的伤口和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
“对不起。”她说,声音哽咽,“都怪我。”
我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不怪你。”我说,“是我没用。”
我们俩相对无言,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屋子里回响。
“陈瑾,”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决绝的光,“你走吧。”
“走?”我愣住了,“我能走到哪儿去?”
“回上海。”
“我怎么回?我没有介绍信,没有路费,我……”
“我帮你。”她打断我,“明天,我跟我爹说,我同意嫁给你。让他放松警惕。你趁天黑,从后山走。我给你准备了干粮和水。你一直往南走,走到县城,想办法爬上运货的火车。”
她的计划,简单,粗暴,充满了漏洞。
但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那你呢?”我问,“你怎么办?你爹会打死你的。”
“我没事。”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他是我爹,他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嫁给村里随便哪个男人。”
“不行!”我脱口而出,“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把你一个人扔下。”
“那你留下来娶我吗?”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我哑口无言。
“陈瑾,”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城里人,你有文化,你应该有更好的前程。你不属于这里。”
“你也不属于这里。”我说。
“我不一样。”她苦笑了一下,“我从生下来,根就在这土里。拔不出来的。”
“你听我说,”她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还记得吗?你说过,考大学,可以离开这里。”
我的心,猛地一颤。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了。”我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个消息,是我从一个回乡探亲的公社干部那里听来的。当时,我只当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但现在,它成了我救命的稻草。
“对!就是这个!”李春杏的眼睛亮了,“你回去,好好看书,参加高考!只要你考上了,你就是大学生了!国家的人才!到时候,谁还敢把你怎么样?我爹也不敢!”
“可是……报名、考试,都需要时间。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帮你等。”她说,“我拖着。就说要准备嫁妆,要盖新房。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只要考上了,一切就都解决了。”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我曾经以为只是想利用我离开这里的姑娘,此刻,却在用她的全部,为我铺就一条逃生之路。
“春杏……”
“别说了。”她站起来,“就这么定了。你好好养伤,明天,看我眼色行事。”
第二天,李春杏真的跟李满囤说,她愿意嫁给我。
李满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对我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给我看伤,又让他老婆给我炖了鸡汤。
饭桌上,他甚至开始跟我讨论起我们“婚后”的生活。
“等你们结了婚,就在东边再盖三间新房。彩礼什么的,你家看着给就行,我们也不图那个。主要是你们俩,好好过日子。”
我低着头,喝着鸡汤,心里五味杂陈。
李春杏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把身体养好。”
她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在李满囤面前,扮演着一对即将喜结连理的恩爱男女。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是一场多么危险的赌博。
三天后的晚上,月黑风高。
我按照李春杏的指示,背上她早就替我准备好的,装满干粮和水的布包,悄悄溜出了李家。
她送我到村口。
“从这条小路一直往上走,翻过后面那座山,就能到去县城的公路。”她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我攒的所有钱,还有几张粮票。你路上用。”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布包,感觉有千斤重。
“春杏,我……”
“别说话。”她打断我,“快走吧,天亮就来不及了。”
我看着她,在微弱的星光下,她的脸庞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我伸出手,想抱抱她。
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我不敢。
我怕我一抱,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我走了。”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你……保重。”
我迈开脚步,向着黑暗中的山路,狂奔而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看见她流泪的眼睛。
身后,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呼喊。
“陈瑾——!考上大学——!一定要考上——!”
那声音,穿透夜空,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边跑,一边流泪。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
等我终于爬上那辆开往南方的运煤火车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躲在冰冷坚硬的煤堆里,像一个狼狈的逃犯。
火车开动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考上大学。
然后,回去找她。
回到上海,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看书,做题。
我爸妈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以为我在乡下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失常了。
我没法跟他们解释。
我只能用疯狂的学习,来麻痹自己,来对抗心里那份巨大的愧疚和思念。
一九七八年七月,我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那三天,我写空了三支钢笔。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虚脱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承载了我全部希望的纸,哭了。
我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春杏。
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我考上了,告诉她我很快就会回去找她。
我把信寄到红旗公社,李家疃,李满囤收。
我怕寄给她,会被她爹扣下。
但是,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
我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我不死心,又接连寄了好几封。
结果,都一样。
我开始慌了。
她是不是出事了?
是不是她爹不让她跟我联系?
是不是……她已经嫁人了?
各种可怕的猜测,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大学开学后,我利用第一个寒假,回了一趟李家疃。
时隔半年,当我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先去了公社,打听李家疃的情况。
公社的干部,还是那个我曾经向他打听高考消息的人。
他见到我,很惊讶。
“你不是……那个上海来的知青陈瑾吗?考上大学啦?出息了啊!”
“叔,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我开门见山,“李家疃大队长李满囤的闺女,李春杏,她……她还好吗?”
干部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走后没多久,她就嫁人了。”
“嫁……嫁给谁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还能有谁,栓柱呗。”干部叹了口气,“你当年跟她的事,闹得那么大。你一走,李满囤为了遮丑,就把她许给了栓柱。彩礼都没要,几乎是白送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是栓柱?
那个流氓,那个无赖,那个写匿名信毁了她清白的混蛋!
“她……她愿意吗?”
“愿意?”干部冷笑一声,“她爹拿绳子捆着她拜的堂。听说,刚结婚那会儿,天天挨打。栓柱那个混蛋,喝了酒就拿她撒气。唉,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心,像是被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
是我害了她。
如果我当初没有逃走,如果我留下来娶了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
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我留下来,我们只会成为一对怨偶,在贫穷和绝望中互相折磨。
那同样是地狱。
是我太天真了。
我以为考上大学,就能改变一切。
我以为我可以回去,把她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
我忘了,这个时代,不会给任何人那么多从容的选择。
我没有去李家疃。
我不敢去。
我怕看到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
我怕看到她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不仁的样子。
我成了一个懦夫。
我落荒而逃,第二次。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
我把李春杏,连同那个叫李家疃的村庄,一起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努力学习,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后来又下海经商。
我结婚了,妻子是我大学同学,一个温柔贤惠的上海女人。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我住进了几十层高的大楼,从我办公室的落地窗望出去,真的能看见黄浦江上穿梭的轮船。
我实现了李春杏当年所有的向往。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北方村庄。
想起那个在寒冷的夜里,钻进我被窝,对我说“我身上冷”的姑娘。
她的那句“我身上冷”,像一个魔咒,纠缠了我一生。
我知道,她冷的,不是身体。
是那个贫瘠的时代,是那个无法挣脱的命运。
而我,这个被她用青春和牺牲温暖过的幸运儿,却只能带着这份沉重的愧疚,独自行走在繁华的人间。
二零零八年,我因为一个扶贫项目,再次踏上了东北的土地。
项目地点,离当年的红旗公社不远。
鬼使神差地,我让司机开车,去了李家疃。
三十年了。
这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低矮的土坯房,大多被崭新的砖瓦房取代。
村口,甚至有了一个小广场,几个老太太正随着音乐跳着广场舞。
我找到了李满囤的家。
还是那座青砖大瓦房,只是显得更加破败了。
院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是李满囤。
他比三十年前更黑更瘦了,背也驼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你找谁?”
他的声音,不再洪亮,充满了老态。
“我……我叫陈瑾。”我说。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地开口。
“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我路过,就想回来看看。”
“看什么?”他冷笑,“看我们这些泥腿子,是不是还活在水深火热里?”
我无言以对。
我们在院子里,沉默地坐了很久。
“她呢?”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谁?”
“春杏。”
李满囤的身体,又是一颤。
他转过头,不再看我。
“死了。”
他说。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住了。
“……什么时候?”
“十年前。难产。”
“那……栓柱呢?”
“也死了。前几年喝多了,开拖拉机掉沟里了。”
我看着他苍老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给你生了个儿子。”李满囤突然说,“今年二十八了,在县城打工。长得……有点像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走的时候,跟我说,”李满囤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说,她不恨我,也不恨你。她就是……命不好。”
“她还说,她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就是教你掰玉米,你教她认字那段时候。”
“她说,她不冷了。”
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我住在了李家。
还是那间西耳房,还是那张土炕。
李满囤给我拿了一床新的被子,很厚,很软。
他说:“现在的日子好了,不冷了。”
是啊,不冷了。
暖气,空调,羽绒服……我们有无数种方法,让身体不再寒冷。
可是,我躺在那张空荡荡的炕上,却感觉自己,比三十年前那个夜晚,还要冷。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叫李春杏的姑娘,带着一身寒气,和对整个世界的向往,钻进我的被窝。
她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身上冷。”
我知道,这句话,我会记一辈子。
它是我青春的墓志铭,也是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的,一笔温暖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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