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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6 0
“陈阳,我们别装了,好不好?”
除夕夜,窗外是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林晚通红的眼睛里,映着电视机屏幕上虚假的繁华,泪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猛地抽了一鞭子。手里那个刚剥了一半的橘子,汁水沾了一手,又冷又黏。
我知道,这场戏,终究是演砸了。
三个月前,我还是厂里那个埋头跟木头打交道的陈阳,一个三十出头,除了手艺什么都没有的木匠。林晚是我们的新厂长,名牌大学毕业,雷厉风行,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跟我们这些浑身木屑味的工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我跟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直到那天,她为了一个出口订单的样品,在车间待了整整两天一夜。最后一道榫卯结构出了问题,眼看就要违约,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是我,靠着我爸传下来的老手艺,没用一根钉子,硬是把那批紫檀木的样品给救了回来。
那天收工,天都快亮了。林晚叫住我,递给我一瓶水,第一次用那种不带命令的口气跟我说话。
“陈师傅,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但很真诚,“这个月奖金,我给你加一万。”
我摆摆手,拧开水喝了一口,“林厂长,这是我分内的事。那木头,有灵性,得顺着它的纹路来,不能硬来。”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容跟平时在会议上完全不一样,有点无奈,又有点别的什么。
她说:“陈师傅,你好像什么事都能顺着纹路来,我却不行。”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女领导,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
真正改变我们关系的,是临近过年的那次。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给我泡了杯茶。那阵仗,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
她沉默了很久,杯子里的热气都快散尽了,才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陈师傅……不,陈阳,我想请你帮个忙。”
“林厂长,您说。”我端着茶杯,手心里全是汗。
“过年,你……有安排吗?”
我老实回答:“回老家,陪我爸妈。”
她点了点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能不能……能不能假扮我男朋友,跟我回一趟家?”
我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
我以为我听错了。我看着她,她一脸的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林厂长,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我没开玩笑。”她深吸一口气,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
原来,她家里一直在催婚,给她安排了无数个相亲对象,不是什么富二代就是什么青年才俊。她烦不胜烦,又拗不过父母,就谎称自己谈了个男朋友,准备过年带回家。父母追问是什么样的人,她被逼急了,就随口编了一个。
“我说他……踏实,稳重,有一门过硬的手艺,不靠家里,自己打拼。”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想来想去,整个厂里,最符合这个描述的,就是你。”
我脑子一片空白。这叫什么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可能凑到一块儿去。
“不行不行,”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林厂长,你爸妈一看我就知道是假的,我这浑身上下,哪点配得上您?”
“配得上!”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又很快压了下去,“我爸妈就烦我身边那些油嘴滑舌的。陈阳,你别的不敢说,你往那一站,谁都看得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就够了。”
她开出的条件很诱人,除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还承诺年后给我升职,让我带一个技术攻关小组。
可我犹豫的不是这个。我看着她,一个在外人面前那么要强的女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凌晨她那个无奈的笑容。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就当是帮我一个忙,演一场戏,过了年就结束,我绝不给你添麻烦。”她补充道,“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看着她眼睛里的红血丝,又想起她为了那个订单两天没合眼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
也许是那晚的月光太柔和,也许是她语气里的脆弱让我动了恻G隐之心,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第1章 蹩脚的剧本
答应林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年,我大概是过不踏实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像两个准备登台的蹩脚演员,开始对起了剧本。地点还是在她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只是气氛不再是上下级汇报工作,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我爸叫林建国,我妈叫王秀兰。都是退休教师,思想……比较传统。”林晚拿着个小本子,像是在做项目报告。
我点点头,努力把这两个名字记在脑子里。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晚显然早就想好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就说……你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木雕艺术家,我因为公司业务需要,找你定制一批工艺品,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艺术家?”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林厂长,我就是个木匠。”
“性质差不多。”她很坚持,“听起来体面一点。你不用多说话,问到你就点头,或者说‘还行’、‘挺好’,剩下的我来应付。”
我心里直打鼓。我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谎,就是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跟我爸说不是我干的,结果被一顿皮带抽得三天没下床。这回要骗的,可是两位当了一辈子老师的长辈。
“还有,”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这是给你买的衣服。回家那天穿上。”
我打开一看,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手感柔软,一看就价格不菲。我赶紧推了回去。
“这可不行,太贵重了。我穿我自己的就行。”
“不行。”她态度坚决,“你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这钱从我个人账上走,不算公司的。”
我看着那件大衣,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从车间到她办公室还要远。那是一道用金钱、地位和眼界砌起来的墙。
除了对台词,我们还进行了一些“模拟演练”。比如,她会突然问我:“陈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哪里吗?”
我一脸茫然。
她扶着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咖啡馆!上周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城西那家,叫‘慢时光’的。”
“哦哦哦,想起来了。”我赶紧点头,心里却在想,我连咖啡和茶都分不太清,更别说咖啡馆的名字了。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肢体接触”的练习。
她说,为了不穿帮,我们之间得有一些自然的亲密举动。比如,她会“不经意”地挽住我的胳膊。第一次演练的时候,她的手刚搭上来,我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根木头一样僵在原地。
“你放松点!”她皱着眉,“你这样,我爸妈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我苦着脸:“林厂长,我……我紧张。”
“别叫我林厂长!”她提醒我,“叫我小晚,或者晚晚。”
“晚……晚晚?”我舌头都快打结了。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笑得最开怀的一次。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忽然绽放的兰花。
那一瞬间,我看得有点呆。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失神,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厂长的姿态。
“总之,这几天你多熟悉一下剧本。出发前,我们再对一遍。”
那几天,我揣着那份打印出来的“恋爱剧本”,一有空就拿出来背。车间的工友看见了,还打趣我:“陈阳,可以啊,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年轻一样抄情书?”
我只能红着脸,把纸塞进口袋里,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么荒唐的一件事。或许是为了那份丰厚的报酬和升职的承诺,或许是出于对一个陷入困境的女人的同情。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觉得,还有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我只是个匠人,习惯了跟木头打交道。木头是诚实的,它的纹理,它的质地,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骗不了人。而现在,我却要去扮演一个虚假的角色,去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
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我按照林晚的要求,穿上了那件崭新的羊绒大衣,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像是偷穿了别人衣服的小偷。
林晚开着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来接我。她也换下了一身职业装,穿了件米色的羽绒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她看到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还不错,有点人样了。”
我苦笑了一下,把准备好的年货搬上后备箱。那是我爸妈特地准备的,一些自己家种的土特产,还有我亲手做的几样小木器。林晚说不用准备这些,她都买好了,但我坚持要带上。
演戏归演戏,但对长辈的心意,不能是假的。
车子缓缓驶出城市,窗外的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平房和光秃秃的田野取代。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气氛却有些尴尬。我们俩都沉默着,只有车载音响里放着不知名的轻音乐。
“紧张吗?”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有点。”我实话实说。
她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一包口香糖,递给我一片:“嚼一片,能缓解压力。”
我接过来,放进嘴里。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在口腔里散开,但心里的那份燥热,却丝毫没有减退。
“我爸……脾气有点倔,说话可能不太好听,你别往心里去。”她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
“没事,我懂。”
“还有,他可能会问你一些……关于未来的打算,比如买房买车之类的。你就说正在计划,具体的我来回答。”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是一沉。
房子,车子,这些东西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每个像我一样的普通人身上。我靠着这点手艺,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想在城市里扎根,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却遥遥无期。
而林晚,她拥有这一切。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这场戏,最难演的部分,不是那些虚构的恋爱细节,而是如何跨越我们之间那条真实存在的、巨大的鸿沟。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离她的家乡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悬了起来。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一场“鸿门宴”。
第2章 老屋里的“考官”
林晚的家在一个很安静的江南小城,青石板路,白墙黑瓦,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湿润的水汽。
车子停在一栋两层高的独立小楼前,院子里种着几株腊梅,开得正盛。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妇女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我们的车,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是小晚回来了吗?”
林晚解开安全带,对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奔赴战场的士兵。
“妈,我回来了。”她推开车门,给了她母亲一个拥抱。
“哎哟,我的乖女儿,可算回来了。”王秀兰拍着女儿的背,目光却已经落在了从驾驶座下来的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摆在货架上的商品,正在被估价。
“妈,这是陈阳。”林晚拉着我,硬着头皮介绍,“我跟你提过的。”
“阿姨好。”我赶紧从后备箱里拎出我准备的年货,递了过去,“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您和叔叔喜欢什么,就带了点自己家乡的土特产。”
王秀兰脸上的笑容客气而疏离,她接过东西,掂了掂,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她嘴上说着客气,但眼神却在我那件崭新的羊绒大衣和手里朴素的土特产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做一个无声的对比。
“快,快进屋,外面冷。”
一进门,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不苟言言笑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看报纸。听到动静,他把报纸放下来,推了推眼镜,目光如炬地射向我。
这位,想必就是林晚口中那个“脾气有点倔”的林建国了。
“爸,这是陈阳。”林晚的声音比在外面时还要小。
“叔叔好。”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林建国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那语气,不像是在招待女儿的男朋友,倒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跟林晚并排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王秀兰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就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忙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晚你瘦了,工作别太累了。”“陈阳是吧?喝茶,尝尝我们这儿的毛尖。”
饭桌上,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林建国话不多,但每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戳要害。
“小陈,是哪里人啊?”
“叔叔,我老家是北方的。”
“哦,那离得可不近。家里还有什么人?”
“父母都在老家,身体还硬朗。”
“嗯。”他夹了一筷子菜,慢悠悠地嚼着,然后话锋一转,“听小晚说,你是做……艺术的?”
我心里一紧,赶紧按照剧本回答:“是的,主要是做一些木雕。”
“木雕?”林建国放下筷子,看着我,“这年头,做这个能养活自己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我能感觉到身边的林晚,手心都出汗了。
她正要开口,我却抢先一步,微笑着说:“叔叔,养活自己没问题。这门手艺,虽然发不了大财,但只要肯下功夫,总还是有口饭吃的。而且,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心里踏实。”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喜欢木头,喜欢看着一块平平无奇的木料,在自己手里慢慢变成有生命力的物件。那种成就感,是金钱无法衡量的。
林建国听了我的话,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我读不懂。
王秀兰则在一旁打着圆场:“哎呀,老林,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来来来,陈阳,吃菜,尝尝阿姨做的红烧肉,小晚最喜欢吃了。”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饭后,林晚被她妈拉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建国。他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会下棋吗?”他突然问。
“会一点。”
“陪我杀一盘。”
棋盘摆开,楚河汉界,壁垒分明。林建国的棋风跟他的人一样,沉稳,犀利,步步为营。我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我们俩一言不发,客厅里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下了十几步,他忽然开口:“小陈,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小晚,是怎么打算的?”
我捏着“炮”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我们……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硬着头皮,说出了剧本里最肉麻的一句台词。
他冷笑了一声,烟灰掉在了棋盘上。“真心?现在的年轻人,把这两个字看得太廉价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晚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跟她妈,把她从小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我们不求她大富大贵,但至少,要找一个能让她衣食无忧,不受委屈的人。”
他的言下之意,我听得明明白白。
“我承认,你看起来是个老实人。但是老实,当不了饭吃。”他指了指窗外,“这个社会很现实。没有房子,没有稳定的高收入,你怎么给她一个家?靠你那些木头疙G瘩吗?”
他的话像一根根刺,扎进我的心里。
我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在世俗的眼光里,我确实给不了林晚他所说的那种生活。
我沉默了。
棋盘上,我的“帅”已经被他的“车”和“马”逼入了绝境。
“你输了。”林建国把最后一颗棋子落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仅仅是输了一盘棋。
晚上,我被安排在客房。房间很干净,被褥都带着阳光的味道。可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林建国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怀疑,我答应林晚来演这场戏,到底是对是错。我不仅没能帮到她,反而可能让她陷入了更深的麻烦。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晚发来的微信。
“睡了吗?”
“还没。”
“我爸今天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那个臭脾气。”
“我没事。”我打出这三个字,却觉得无比苍白。
过了很久,她又发来一条。
“对不起,陈阳。把你卷进这种事情里。”
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我心里的烦躁,忽然就平复了一些。至少,她还懂得体谅我的处境。
我回了一句:“没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专业的。”
后面还加了个笑脸的表情。
她没有再回复。
我关掉手机,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我这个蹩脚的演员,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第3章 阁楼上的旧时光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
我拉开窗帘,看到林建国正在院子里打太极,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王秀兰则在侍弄那些腊梅。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很宁静的画面。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昨晚那个咄咄逼人的“考官”只是我的一个梦。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比昨天缓和了一些。林建国没再问我那些尖锐的问题,只是偶尔会聊几句天气和新闻。
饭后,王秀兰拉着林晚去逛街买年货,临走前,特意嘱咐我:“陈阳啊,你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老林,你陪陈阳说说话。”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和林建国。他没提下棋,也没提工作,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我坐立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叔叔,我……我能到处看看吗?”我找了个由头。
他抬眼看了看我,点了点头:“随便看。”
我如蒙大赦,站起身,开始在这栋小楼里闲逛。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处处都透着书香气息。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有林晚小时候扎着羊角辫的样子,也有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里的林建国,比现在要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温和的纹路。
我不知不觉走上了二楼。二楼有三间房,一间是林晚的卧室,粉色的墙纸,布置得很温馨。另外两间是书房和客房。
在楼梯的拐角处,有一个通往阁楼的小木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阁楼里堆满了杂物,落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老木头的味道。阳光从天窗的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正准备下去,目光却被角落里的一个大家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老式的嫁妆箱,看样式,至少是民国时期的东西。箱体是上好的樟木,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加上保养不当,箱子表面布满了划痕,铜制的锁扣也生了锈,其中一个箱角甚至已经开裂,露出了里面榫卯的结构。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箱子上的雕花。指尖传来的,是木头温润而沧桑的触感。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住了。
作为一个木匠,我看得出这个箱子的价值。它不仅仅是一件家具,更是一件艺术品,是那个时代匠人精神的体现。这样一件好东西,就这么被遗弃在阁楼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看什么呢?”
林建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我回头,看见他正站在楼梯口,手里还端着我的茶杯。
“叔叔,我……我看到这个箱子,觉得挺别致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那个箱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个破箱子罢了。”他淡淡地说,“是小晚她奶奶的嫁妆。前几年家里装修,本来想扔了,她妈舍不得,就搬到这上面来了。”
“扔了?”我失声叫了出来,“叔叔,这可不能扔啊!这可是宝贝!”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一个旧木箱,算什么宝贝?”
“您不懂。”我有些激动,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您看这木料,是整块的老樟木,现在有钱都难买到。还有这雕工,是纯手工的,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最难得的是这个,”我指着那个开裂的箱角,“您看这儿,用的是燕尾榫。这种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就能让木头之间严丝合缝,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会散。现在会这门手艺的师傅,不多了。”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介绍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林建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你倒是挺懂行。”
“我就是干这个的。”我挠了挠头,“见了好的木器,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有点控制不住。”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手里的茶杯递给我:“喝口水吧。”
我接过茶杯,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
“叔叔,”我鼓起勇气,试探着问,“这个箱子……能不能让我来修?”
他愣住了:“你修?”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保证,能把它修得跟新的一样,不,比新的还有味道。我工具都带来了。”
为了应对林晚父母可能的盘问,我确实带了一套吃饭的家伙。没想到,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
林建国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审视和挑剔,而是多了一丝好奇。
“你为什么要修它?”
“因为……”我看着那个布满灰尘的箱子,认真地说,“我觉得,一件东西,被人用心做出来,就有了生命。它陪着一家人走过了那么多年,见证了那么多故事,就更不应该被随便丢掉。把它修好,也是对那份心意和那段时光的一种尊重。”
我说完,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
没想到,林建国听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他走到箱子前,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了下面已经变得暗淡的雕花,“这箱子,是你阿姨她妈当年最宝贝的东西。小晚小的时候,最喜欢爬到这箱子上玩,怎么说都不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行。”他转过头,看着我,“既然你有这个心,那就交给你了。不过我可说好了,要是修坏了,我可不饶你。”
他嘴上说着狠话,但语气里,却分明有了一丝松动。
我心里一阵狂喜,用力地点了点头:“您放心!”
就这样,在林晚家的阁楼上,我找到了自己的“阵地”。
我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搬到光线好的地方,然后下楼,从我的行李箱里拿出了我的工具包。那里面,是我吃饭的家伙:刨子、凿子、锯子、刻刀……每一件都跟了我很多年,被我摩挲得油光发亮。
当我拿起工具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自信、从容的木匠陈阳。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我先用软布,一点点地擦去箱子上的灰尘。然后开始检查破损的地方,构思修复的方案。那个开裂的箱角最麻烦,需要重新做一块大小、木纹都完全一样的燕尾榫,再用特制的胶水把它严丝合缝地嵌进去。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度。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了时间。
林建国偶尔会上来看一眼,他也不说话,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忙活。看我用刨子推出薄如蝉翼的刨花,看我用刻刀在木头上勾勒出新的线条。
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
中午,林晚和她妈妈回来了,大包小包地买了一堆东西。看到我在阁楼上“叮叮当当”地忙活,林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陈阳,你在干什么?”
“我在帮你奶奶的嫁妆箱做个‘美容’。”我抬起头,冲她一笑,脸上沾了不少木屑。
王秀兰也跟着上来了,看到那个被我清理干净,已经初见雏形的箱子,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哎呀,这……这还是我妈那个箱子吗?”她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林晚站在我身边,看着我专注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陈阳,”她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干活。
“不用谢。”我说,“我只是,在做我喜欢做的事。”
那一刻,阳光正好从天窗照进来,洒在我身上,也洒在那个古老的木箱上。我忽然觉得,这场戏,或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演。
因为,当一个人在做自己真正热爱且擅长的事情时,他本身,就在闪闪发光。
第4章 榫卯里的秘密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阁楼里。
那个旧嫁妆箱,成了我和林建国之间一个无声的交流平台。
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对我冷言冷语,而是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我干活。有时候看我累了,会主动递杯水。有时候看到关键步骤,还会忍不住问上几句。
“小陈,你这个……叫什么?”他指着我正在打磨的一个小木块。
“这个叫木钉,叔叔。”我一边用砂纸打磨,一边解释,“咱们老祖宗的木工活,讲究‘钉是钉,卯是卯’,但有时候也需要用木钉来加固。不过这木钉不能随便用,得顺着木头的纹路来,这样才能越用越紧。”
“哦……还有这讲究。”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这个“木匠”的身份,从最初的轻视,慢慢变成了一种好奇,甚至是一丝尊重。
他开始跟我聊一些过去的事情。聊他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几天木工,想给自己打一套家具,结果锯子都拿不稳,手上还留了个疤。聊起这个小城几十年的变迁,哪条老街被拆了,哪个老字号关门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对逝去时光的惋惜。
我一边听,一边手上的活也不停。我告诉他,木头也是有记忆的。每一圈年轮,都记录着它经历过的风雨。一个好的木匠,就是要读懂这些记忆,然后用自己的手,让它焕发出新的生命。
“你这小子,说话一套一套的。”他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不像个干粗活的,倒像个教书先生。”
“我爸也这么说我。”我也笑了。
林晚有时候也会上来看我。她不再像在公司里那样,总是穿着一身紧绷的职业装,而是换上了宽松的家居服。她会给我送来水果和点心,然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干活。
有一次,她看着我用刻刀在箱子上修复一朵牡丹花的雕刻,看得入了神。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就是个手艺很好的工人。”她轻声说,“现在我才发现,你更像个……魔术师。”
我停下手中的刻刀,看着她:“林厂主,你过奖了。”
“别叫我林厂长。”她皱了皱眉,“叫我小晚。”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心里却泛起一阵奇怪的涟漪。
除夕的前一天,箱子的修复工作进入了尾声。
我用特制的蜂蜡,给整个箱子仔仔细细地打磨了一遍。原本暗淡无光的木头,慢慢地透出一种温润、深沉的光泽。那些被修复的雕花,在新刻痕迹和旧有包浆的交融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感,像是岁月留下的一首诗。
当最后一遍蜡打完,我用软布擦去浮蜡,整个嫁妆箱仿佛脱胎换骨,重新活了过来。
它静静地立在阁楼的中央,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和时光的味道。
林建国围着箱子转了好几圈,用手反复摩挲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神了,真是神了。”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小陈,你这手艺,绝了!”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比拿到一万块奖金,比得到升职的承诺,要来得更真实,更厚重。
“叔叔,您喜欢就好。”
那天晚上,林建国破天荒地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非要拉着我喝几杯。
酒过三巡,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小陈啊,”他拍着我的肩膀,舌头已经有点大了,“我跟你说实话,一开始,我真没看上你。”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觉得你配不上我们家小晚。她那么优秀,从小到大,什么都要最好的。我总想着,得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有钱有势的,这样她下半辈子才不会吃苦。”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有点红。
“可是这几天,我看着你修那个箱子,我忽然想明白了。”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什么叫门当户对?钱再多,官再大,能当饭吃吗?能把日子过得踏实吗?”
“我跟她妈,就是普普通通的教书匠,一辈子本本分分。我们把小晚培养出来,不是为了让她去攀什么高枝,我们就是希望她能找个真心对她好,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小陈,你是个好孩子。你手上有活,心里有根。你懂得尊重老物件,也懂得尊重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小晚她……眼光不错。”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惭愧。
我得到了他的认可,却是以一个谎言为前提。
这杯酒,喝得我心里发烫,也喝得我心里发慌。
第5章 一碗饺子的温度
除夕那天,家里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王秀兰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林建国则负责贴春联、挂灯笼。林晚也被她妈抓去打下手,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一样,插不上手。
“陈阳,来,帮我扶着梯子。”林建国在院子里喊我。
我赶紧跑出去。他踩在梯子上,正准备把一个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
“高点,再高点。”他指挥着。
我仰着头,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前两天还对我横眉冷对的老人,此刻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过年而忙碌的父亲。
挂好灯笼,他又拿出笔墨纸砚,说要亲自写一副春联。
“叔叔,您还会写毛笔字?”我有些惊讶。
“年轻时候练过几天,现在都生疏了。”他嘴上谦虚,但脸上却带着几分得意。
他铺开红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很快,一副“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的春联就写好了。字迹苍劲有力,颇有风骨。
“写得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他嘴上这么说,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忙活了一上午,中午,王秀兰端出热气腾腾的饺子。
“来,吃饺子了!北方人过年,讲究吃饺子吧?”她热情地招呼我。
“是,阿姨。好吃不过饺子。”
饺子是三鲜馅的,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鲜香的汤汁。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吃着饺子,王秀兰又开始念叨林晚。
“小晚啊,你看你,三十的人了,连个饺子都不会包。以后跟了陈阳,可不能这么懒。”
林晚红着脸,嗔道:“妈,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实话嘛。”王秀兰又转向我,“陈阳啊,以后小晚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她就是被我们给惯坏了。”
我嘴里包着饺子,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能感受到,这两位老人,已经从心底里接纳了我。他们对我的好,是真真切切的。而我,却一直在欺骗他们。
这种负罪感,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的心上。不疼,但却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一个骗子。
下午,林晚把我拉到她的房间。
“我爸妈,好像……挺喜欢你的。”她关上门,小声说。
“是啊。”我苦笑了一下,“喜欢那个我编出来的‘陈阳’。”
她沉默了。
“陈阳,”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等过了年,我们回去之后,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们坦白。”
“坦白?”我看着她,“怎么坦白?说我们性格不合,分手了?”
“嗯。”
“你觉得他们会信吗?”我反问,“他们那么精明的人。”
林晚的脸上,露出了和我一样的无奈。
是啊,这场戏,开头容易,结尾难。我们就像两个骑虎难下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对不起。”她又一次道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怪你。”我摇了摇头,“要怪,就怪我那个箱子修得太好了。”
我本想说句玩笑话,来缓和一下气氛。但话说出口,却觉得无比苦涩。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开始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年,真的要来了。
晚上的年夜饭,丰盛得像一场盛宴。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
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吵吵闹闹的,很有过年的气氛。
林建国和王秀兰都很高兴,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
“陈阳,多吃点,就当在自己家。”
“陈阳,来,喝一杯,祝我们两家,以后都是一家人。”
我端着酒杯,看着他们脸上真诚的笑容,听着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期许,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我怕他们从我的眼神里,看出心虚和谎言。
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林晚坐在我旁边,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碰了碰我的手。
我转头看她,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歉意和不安。
我们就像两个共犯,在这场看似其乐融融的家宴上,共同承受着良心的煎熬。
晚会进行到一半,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
“三,二,一!新年快乐!”
窗外,绚烂的烟花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新年快乐!”林建国和王秀兰笑着对我们说。
“叔叔,阿姨,新年快乐。”我强挤出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林晚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是那么安静地流着泪,一颗,一颗,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砸在桌子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晚,你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哭什么?”王秀兰慌了,赶紧拿纸巾给她擦眼泪。
林建国也皱起了眉头:“是不是陈阳欺负你了?”
我百口莫辩,只能僵在原地。
林晚摇着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映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烟火。
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出了那句话。
“陈阳,我们别装了,好不好?”
第6章 真相与风暴
林晚的那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客厅里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电视里热闹的歌舞声,窗外喧嚣的鞭炮声,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林建国和王秀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装?”林建国最先反应过来,他那双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眼睛,此刻像鹰一样锐利,“装什么?小晚,你把话说清楚!”
王秀兰也懵了,她看看女儿,又看看我,手足无措:“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场戏,以一种最狼狈、最猝不及不及防的方式,落幕了。
林晚还在哭,她像是要把这几天所有的委屈、压抑和愧疚,都通过眼泪宣泄出来。
“爸,妈,对不起。”她终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的父母,“陈阳……他不是我男朋友。这一切,都是我骗你们的。”
“什么?”王秀兰手里的纸巾掉在了地上,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林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给我解释清楚!”他指着我,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不关他的事!”林晚挡在了我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求他来帮忙的!你们不是一直逼我结婚吗?不是一直给我介绍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吗?我没办法,我才想出这个办法来骗你们的!”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林建国才缓缓地坐回沙发上。他拿起桌上的烟,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重重地吐出来。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林晚,你真是长大了,学会联合外人来骗你爸妈了。”
他的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的欣赏和善意,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和鄙夷。
“你,陈阳是吧?”他指着门口,“我们家不欢迎骗子。你现在,马上给我走。”
“老林!”王秀兰惊呼一声。
“爸!”林晚也急了。
我没有说话。
我默默地转过身,走向门口。
我知道,此刻我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林建国的愤怒,我完全可以理解。换做任何一个父亲,知道自己被这样欺骗,都不会有好脸色。
我走到玄关,弯下腰,准备换鞋。
“等一下!”
林晚冲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不能让他走!”她回头看着她父亲,眼睛红得像兔子,“爸,你不能这样!他没有错!他只是在帮我!这几天,他为了修那个箱子,手都磨破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修箱子?”林建国冷笑一声,“那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吧?用一点小恩小惠,来博取我的信任?真是好手段啊!”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可以接受他的愤怒,但我无法接受他对我的手艺,对我的真心的侮辱。
我甩开林晚的手,直视着林建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叔叔,演戏是假,但修箱子,是真心。我对那件东西的尊重,也是真心。信不信,由你。”
说完,我不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
除夕夜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
小城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充满了欢声笑语。而我,却像一个丧家之犬,被赶了出来。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里空荡荡的。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么晚了,回老家是肯定来不及了。找个旅馆住下?可我所有的行李,都还在林晚家里。
手机响了,是林晚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陈阳,你在哪儿?”电话那头,是她焦急的声音,还夹杂着争吵和哭泣的背景音。
“我没事,你别管我了。好好跟你爸妈解释吧。”
“你别走远,在门口等我!我马上出来!”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看着不远处那栋亮着灯的小楼。我能想象到,此刻里面正上演着怎样一场家庭风暴。
而我,就是这场风暴的导火索。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林晚从里面跑了出来。她连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
“给你。”她把我的行李箱和那件羊绒大衣塞到我手里,气喘吁吁地说,“还有这个,是说好的报酬。”
她又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没有接。
“林晚,”我看着她冻得发白的脸,轻声说,“戏演砸了,这钱,我不能要。”
“不行!你必须拿着!”她强硬地把信封塞进我的大衣口袋里,“这是你应得的。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陈阳。真的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你不用道歉。你只是,想家了。”
她愣住了。
我看着她,继续说:“你不是想骗他们,你只是太想让他们理解你了。就像我修那个箱子,我不是想讨好谁,我只是觉得,一件好东西,不该被那么对待。”
我们俩,其实是同一种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护着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送你去车站。”她说。
“不用了。”我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我自己去就行。你快回去吧,外面冷。别让你爸妈担心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陈阳!”她又叫住了我。
我回头。
她站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我……”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路上小心。”
“嗯。”
我没有再回头,拖着行李箱,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这个除夕夜,我是在市里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度过的。
店里很冷清,只有几个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点了一份最便宜的套餐,慢慢地吃着。窗外,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
我拿出兜里那个厚厚的信封,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林晚娟秀的字迹。
“陈阳,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除了金钱和地位之外,更可贵的东西。祝你新年快乐。”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百感交集。
这场荒唐的戏,虽然结局狼狈,但似乎,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有一个人,看懂了我手里的活,也看懂了我心里的根。
这就够了。
第7章 裂痕与回归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坐上了回老家的第一班长途汽车。
车窗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窗外的景色,一片萧瑟。
一夜未眠,我的头很痛,心里却异常平静。那场除夕夜的风波,像一场高烧,烧尽了我心里所有的侥幸和不安。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我爸妈看到我,又惊又喜。
“你这孩子,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突然……”
我没敢说实话,只说公司临时放假,就赶回来了。
看着父母忙前忙后为我准备饭菜的身影,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关心,我心里一阵发酸。
家,才是最温暖的港湾。任何谎言,在这里都无处遁形。
接下来的几天,我陪着父母,过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年。我帮我爸劈柴,陪我妈赶集,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看电视。
我没有再跟林晚联系。我想,我们之间,应该也就这样了。等回到公司,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厂长,我还是那个埋头干活的陈木匠。那几天的经历,就当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江南小城,想起那个阁楼,想起那个被我修复的嫁妆箱。
还有,那个在路灯下,对我欲言又止的林晚。
假期结束,我回到了城市。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气氛就有些不对劲。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同情和幸灾乐祸。
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工友,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陈阳,你小子,可以啊!听说你把林厂长的父母给得罪了?”
我心里一沉:“你怎么知道?”
“现在全厂都传遍了!”他说,“有人说,林厂长带了个假男朋友回家,结果穿帮了,她爸妈气得差点犯心脏病。还说,年后回来,第一个就要把你给开了!”
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早就料到会有后果,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难堪。
果然,没过多久,人事部的电话就打到了车间,让我去林晚的办公室一趟。
那一刻,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脱下工装,洗了把脸,换上干净的衣服,走进了那间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办公室。
林晚坐在办公桌后,看起来很憔憔悴,眼窝深陷,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
“坐吧。”她说。
我没有坐,就站在她办公桌前。
“林厂长,我来办离职手续。”我开门见山。
我不想让她为难。这件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结束。我不能让她因为我,而跟家里闹得更僵。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谁让你离职了?”
“厂里的传言,我都听说了。”我平静地说,“给您和您的家人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很抱歉。我走,对大家都好。”
“传言?”她自嘲地笑了一下,“陈阳,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会因为私事而公报私仇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觉得,一走了之,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你觉得,你走了,我就能跟我爸妈和好了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激动和委屈。
“我告诉你,没有!”她摇着头,眼圈又红了,“我跟我爸,大吵了一架。他到现在,都不肯接我电话。我妈偷偷告诉我,那天你走后,他一个人在阁楼里,对着那个箱子,坐了一整夜。”
我心里一震。
“他不是气你骗他。”林晚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是气我,也是气他自己。他觉得,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败了。他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来爱我,结果,却把我逼到了要用谎言来应对他的地步。”
“而你,”她看着我,“你的出现,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这个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要求对方,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听一听对方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我沉默了。
我没想到,事情的后续,会是这样。
“所以,你不能走。”她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你要是走了,就证明我爸说的是对的。证明我林晚,真的就只配得上那些用钱堆起来的‘门当户对’。证明我连一个,能看懂我、尊重我的朋友,都留不住。”
朋友?
她用的是“朋友”这个词。
“陈阳,”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之前我承诺你的,升职,成立技术小组,都还算数。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不是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演戏,而是因为,这个厂,需要你的手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耳语。
“我……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真诚和期盼,我心里那堵坚硬的墙,开始一点点地融化。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点了点头。
“好。”我说,“我留下。”
第8章 木头里的新生
我留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还是那个在车间里跟木头打交道的陈阳,林晚还是那个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的林厂长。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厂里的流言蜚语,在林晚宣布成立以我为首的“传统工艺技术攻关小组”后,不攻自破。我从一个普通的木匠,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陈师傅”,手底下还带了几个年轻的徒弟。
林晚给了我最大的权限和支持。我开始尝试着,把我爸教给我的那些老手艺,比如榫卯、镶嵌、大漆,应用到我们厂的现代化生产中。
我们合作开发的第一个项目,是一系列以“传承”为主题的新中式家具。我负责设计和打样,林晚负责市场和推广。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多了起来。不再是办公室里那几句干巴巴的对话,而是会为了一个设计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也会在样品成功后,相视一笑,分享成功的喜悦。
我发现,脱下“厂长”这层外壳的林晚,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她懂设计,有品位,而且学习能力极强。她会抱着一本关于中国古典家具的书,跑来问我什么是“束腰”,什么是“罗锅枨”。
而她,也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她会跟我聊最新的国际设计潮流,聊品牌运营,聊一个好的产品,如何才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和认可。
我们就像两块不同质地的木头,在彼此的打磨下,都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只是,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个除夕夜。
那就像我们之间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谁也不敢轻易去触碰。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打磨一个新样品的扶手,林晚走了进来。
“陈阳,”她说,“我爸来了。”
我手里的砂纸,停住了。
“他……来干什么?”
“他来找你。”
我跟着她,走进了厂里的会客室。
林建国就坐在那里,比过年的时候,看起来苍老了一些,头发也白了不少。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
“叔叔。”我低声叫了一句。
“嗯。”他点了点头。
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林建国先开了口。
“小陈,”他说,“我今天来,是想……跟你道个歉。”
我愣住了。
“那天晚上,是我太冲动了,说了些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那箱子,你修得很好。我……很喜欢。”
“叔叔,您别这么说。那天的事,我也有错。”
“不。”他摆了摆手,“错的是我。我这个当爹的,太自以为是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林晚。
“这丫头,从小就倔。我总想把她往我给她规划好的路上引,却忘了问她,自己想走哪条路。”他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关于厂里的,关于她自己的想法。”
“我今天来,一是道歉。二是……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
他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一张图纸。
“这是我画的。”他把图纸在桌上铺开,“我想……用那个箱子的老樟木,给小晚,打一张梳妆台。就当是,我这个当爹的,提前给她准备的嫁妆。”
图纸上,是一个设计很古朴的梳妆台,上面还带着一个圆形的铜镜。虽然画得不是很专业,但每一笔,都透着一个父亲笨拙而深沉的爱。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我抬起头,看到林晚,也已经泪流满面。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叔叔,您放心。”我说,“这活,我接了。”
那天,林建国没有多留,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临走前,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陈,”他说,“以后有空,常……常来家里坐坐。阿姨她,挺想你的。”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那道结了很久的疤,终于开始慢慢愈合。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它会给你设下一道道难关,但只要你用心,用真诚去面对,总能找到解开那个结的办法。
就像榫卯结构,看似复杂,但只要找到了对的口,就能严丝合缝,牢不可破。
我和林晚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们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也不仅仅是朋友。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更深的,基于理解和尊重的默契。
那天傍晚,我们俩并肩走在厂区的小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阳,”她突然开口,“你觉得,我爸设计的那个梳妆台,怎么样?”
“挺好的。”我笑着说,“就是镜子画得有点歪。”
她白了我一眼,也笑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说,那梳妆台,配个什么样的凳子比较好?”
我想了想,说:“用剩下的料,打一个圆凳吧。天圆地方,寓意好。”
“嗯,有道理。”她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着我,眼睛在夕阳下,亮晶晶的。
“那……以后我梳妆的时候,旁边是不是也该有个位置,给你留着?”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风轻轻吹过,带来了远处青草的香气。
我看着她脸上狡黠又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木头,在遇到她之后,才被慢慢地,打磨出了最温润的光泽。
我笑了。
“好啊。”我说,“不过,我可不会化妆,最多,只能帮你递个眉笔什么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剧本。
因为,最好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这个故事,需要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用真心,去慢慢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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